苍松
秦昭从没想过, 有一日能从袁礼贤的嘴里听见这知, 他确是知道许多人都可惜他不是亲生, 可再没想过, 袁礼贤这样的死硬正统派会说这句话来。
秦昭立在门边良久, 久到肩头结起一层薄霜, 再不能用原来的眼光看待袁礼贤, 可依旧无法拿他当作一个寻常老人那样关怀,许久方道:“太医院院判吴大夫,精通岐黄之术, 当年名震吴地,是我
从清江把他领到大业的,袁相若是不弃, 便去寻他看一看, 他是山里大夫,不比太医院那些老骨头只懂得中庸之道。”
太医院那些大夫, 常年替宫中贵人治病, 每回用药必得遵循古方, 点明出处, 每张药方都两位院正看过, 哪里还敢用重药,惯常都是用些温补的药方, 既不能根治,又吃不死人。
不比民间大夫, 一是病例看得多, 二是敢用重药,秦昭虽不知袁礼贤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也知道他说出来必要引得袁礼贤猜度,却依旧说了。
袁礼贤微微点头:“多谢晋王关怀,若还能进京,必要找吴大夫看一看。”不论真假,他都算是承了秦昭的情。
袁礼贤心志已定,再难更改,他让童儿送秦昭上山,自己依旧在书斋中夜读,一窗灯火映在积雪上,秦昭矗立片刻,
积雪在秦昭脚下发出碎冰声,秦昭才刚与袁礼贤对谈时心中清明,出了竹屋倒有些茫然了,不知明日泰山顶上正元帝会如何作答。
此时已是深夜,泰山半道上并无灯火,童子点了一盏琉璃灯,照得山路积雪似有霞色,秦昭温声对那童子道:“你且回去罢,袁相也要安歇。”
童子躬身回道:“相爷每日批阅书文都到天明方才安歇的。”
二十五年来,日日如此,秦昭闻言,一语未出,自己提了灯笼,让童子回去:“你去厨房要些软和的吃食给袁相送去。”
童子圆团团一张脸,很是讨人喜欢,看秦昭执意如此,自己也正可省去这一趟的山路,还能到厨房吃些热汤,伶俐一个转身,往山下去了。
秦昭在阶上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头震动,只当自己最会揣摩人心,不意也有看走眼的一日。山风灌了满袖,冬日枝间少有乌鹊声,山风一过,松叶上的落雪便被一堆堆吹落。
积雪化了三日,凝结成冰,压断了松枝的枝条,秦昭踩在雪上听见“噼啪”脆声不断,跟着就是轰然一声巨响,他提灯照路,就见泰山山道上那棵几人合抱的老松,枝干开裂,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那棵巨树也不知在泰山立了多少年,断裂开来巨大的树身挡住了山道,秦昭纵身跃过去,回身一看,山道被阻,明日的封禅大典又要生出枝节来了,可明日已经有这么个惊天巨雷,哪里还再顾得上这一桩,掸掸衣角依旧向前去了。
回到行宫中时,卫善还没从松涛阁回来,太初睡着了又醒不见娘亲在身边,眼睛里含着泪花就要哭,被白姑姑抱到秦昭跟前。
秦昭把女儿搂在怀里,太初扒着爹爹的脖子,把圆脸蛋搁在秦昭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睛问:“娘呢?”
到底还是跟娘亲,秦昭捏捏她的小鼻子:“你娘去看你四叔了,再有一会儿就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卫善进殿来,两人目光一碰,便知不顺,卫善解了斗篷伸手接过太初:“怎么醒了?”
太初腻着要跟爹娘一起睡,一家三口卧在床上,她自个儿睡在中间,笑嘻嘻拱过来拱过去,非把头钻进卫善胳肢窝里,她才刚睡了一觉,精神足得很,在被子里头钻进钻出。
屋里烧了地龙,屋子里暖烘烘的,太初就穿着单衣在床上玩耍,一会儿去勾床上挂着的铜香球,一会儿又去把玩卫善的头发,一只脚踩在秦昭的鼻梁上,父女两个玩闹个不住。
今夜的风格外大,每日廊下都要砸一回冰棱子,到了夜里又结上细细的长条,被风一吹“棱棱”作响,太初夜夜听着这个入眠,把脚丫子抱在怀里,跟着铃铃声哼哼,一面哼一面阖上眼睛,自己把自己哄睡着了。
有了女儿作疏散,两人心里都更好受些,到太初睡了,秦昭才开口:“袁相是必要如此行事了。”
卫善睡在床里,挨着厚床帐,身上盖着毛皮被子,手脚都极暖和,可耳朵里全是外间松涛声,她没有回答秦昭的话,反而道:“昰儿并不想当皇帝。”
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他不懂得,他还没成长到能够理解皇帝究竟是什么的年纪,就早早的让他开始学习他并懂得,也不喜欢的帝王之道。
送走卫善的时候,秦昰眼中依旧迷惘,他像个大人似的把卫善送到殿门外,吩咐小安子点上松灯照亮,还和卫善说了许多话,说给斯咏预备了新玩意儿,是小太监们救下的翠鸟,伤了翅膀,等到治好了翅膀就把鸟给斯咏送过去。
他还说他的功课,比原来要好得多了,每日里都在飞龙厩骑马,又去演武场射箭,兴兴头头的比划给卫善看:“师傅说等到我二十岁,也能拉开十四力的弓了。”
还让卫善伸手捏他的胳膊,硬绑绑的,已经很有力气了,可他作出这付欢喜的样子,卫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越是笑,就是明白姑姑为了什么心酸,她当年不忍心勉强弟弟,此时也不忍心勉强儿子。
秦昭听见她的声调,就知她心中所想,伸出手去,隔着太初搭在卫善的肩膀上,两人把头靠在一起,似这样的一家三口睡在一处听松涛雪落的时光,恐怕不多了。
卫善伸出手去,和秦昭的手紧紧交握,她的手掌一如往常的柔软干燥,包裹住秦昭微凉的指尖,两人一个字都不再多说,耳里听着泰山山间无尽的寒风,被子里的太初翻了个身,一脚踢在秦昭的肚子上。
第二日四面号角声响,正元帝亲登祭坛,随列臣子紧跟在后,一共两列,秦昭与袁相的并列,皇子中以他最年长,臣子中又以袁礼贤为首,秦昱再不甘愿,也只得跟曾文涉排在后头。
他望着秦昰的眼睛淬了怨毒,连日里在殿中一番荒唐也没能撒掉心中的火气,明明他才是离帝位最近的人,明明父皇交待他这么多的差事,如此夸奖他,仿佛对他寄予厚望,可竟然依旧是秦昰亚献。
秦昭侧脸看他,他便立时扯出笑容来,一付无比敬畏的神情,等到封禅大典终献之后,秦昱待想上前说些恭贺的话,袁礼贤就在此刻出列。
他身上是素面紫色官袍,外头披着冬日里的灰斗篷,步态有力,声音沉稳,对着正元帝行大礼,正元帝一见袁礼贤出列,情知没有好事,怎么也料想不到,袁礼贤竟有胆子在此时请立太子。
“请陛下策立太子,以安国祚。”长篇大论在紫宸殿中不知说了多少,到得此时只有短短一句话,袁礼贤说完,零零散散有官员出列应和。
正元帝才还登坛祭天,手里五色土的泥沙还未拍散,就见这许多官员出列,站在袁礼贤的身后,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袁礼贤的脸,目光似针刺一样落在他的脸上,又似针刺一般收了回来。
秦昭垂下眼,支持袁礼贤的人,不似昨日集会的人那么多,消息能传到秦昭耳朵里,一样也能传进正元帝的耳朵里。
秦昱满面惊容,跟着眼睛里又浮现喜色,知道袁礼贤此举,正元帝是再不会容他,说不定他都走不到京城去。
正元帝身子微微向后仰,两只胳膊垂在身前,脸上显出点笑意来:“袁相心系黎民,是百姓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他说着突然伸手指天,斗篷从他肩上滑落,山风吹拂着袁礼贤的官袍,也吹拂着正元帝的衣袖:“我心中已有太子人选,封在玉策之中上告天下示地。”
百官哗然,袁礼贤一直垂着眉头,此时抬起,看向正元帝:“陛下既已告知天地,江山将承继哪位殿下之手,可否告知臣下?”
正元帝收起笑意,看着袁礼贤的目光微带讥讽,昂起首来,目光落在玉皇观的观顶上:“妖星现世,我于明堂祈福百日,上天见我赤诚,予我警示,夜梦中有龙珠入怀,醒来承吉正在我怀中。”
他一面说一面盯住了袁礼贤:“上天警示一事,想必袁相是最有所感的。”
袁礼贤骑青牛遇明主是上天警示,正元帝夜梦龙珠入怀也一样是上天警示,君臣二人相对,袁礼贤阖上双目,一向挺直的身躯终于微微颤动,曾文涉袖手不动,魏宽一步上前扶住了袁礼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