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
魏宽一把托住了袁相, 袁礼贤轻得好似没有分量, 他没有说话, 余下这些臣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岂可质疑上天。
秦昭早知是这个结果, 却难免对袁礼贤起了敬意, 到此时才抬头, 对着正元帝躬身施礼:“父皇英明,诸君已定,国祚绵延, 大业之福。”
秦昭率先开口,正元帝睨了他一眼,跟着百官零零落落的开口, 重复秦昭的祝词, 可却再没有了方才封禅念颂词时的整齐洪亮。袁礼贤说的大臣难附,由此起始。
秦昱立在秦昭的身后, 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 他茫茫然看向正元帝, 嘴巴跟着群臣的话嚅动, 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元帝却没有看着他的儿子们, 秦昰方才亚献,也孤伶伶的立在祭坛边, 他先看袁相,再看正元帝, 最后目光落在秦昭的身上。
秦昭冲他示意, 目光让他安心,秦昰还露出一点笑意来,也想让袁礼贤和秦昭宽心,可心里却仿佛被车辙碾过。
承吉被礼官抱在怀里,他哪里懂得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各方人都在打量他,可他从小就被看惯了,只觉得礼官抱着他的手一紧,跟着人人看他,小儿心中到底害怕,张嘴叫的就是最亲近的人:“阿翁。”
正元帝应得一声,方才他一对眼睛还在百官的面上搜寻,一听见孙子叫他,眉头舒展,笑眯眯的冲着承吉点头。
若是秦显还在,他是不会这么宠爱一个庶出的孙子的,可秦显没了,所有的宠爱便都落在承吉的身上,又因为遗憾,加倍了这些宠爱。
袁礼贤孤主一掷,却成全了正元帝在百官和上天的面前宣布继承人的心愿,他满意之后,愿意给这个老臣一点体面:“袁相可是身子不好,既然礼毕,便把他扶回行馆,派太医看诊罢。”
袁礼贤精神一散,立时便似个老人,显出从未曾在人前流露的老态,魏宽轻轻松松用一只手便扶得他稳稳的,旁人只道成国公力巨,却不知是袁礼贤轻得只有一把骨头了。
官员七零八落的说完了贺词便都垂头丧气,靠前的几排,人人都没有好脸色,其中有的人主张立嫡,有的人主张立长,无人得遂心愿。
封禅已毕,行宫设宴,可宴上却无人有心思吃酒,与甄家往来密切的官员相互祝酒,秦昭与秦昱分座两桌,秦昭的身边尚且还有官员不时过来搭话,人人都有些意兴阑珊,提不起劲头来。
秦昱死气沉沉的坐着,眼睛却不时往那些互相敬酒的官员身上扫过,半晌不曾言语,也没有人到他身边去,若不是曾文涉死死按着他,他早就回了西殿。
秦昰坐在秦昭的身边,他只坐得片刻便对秦昭说:“我想去瞧瞧袁师傅。”袁礼贤称病不出,袁系的官员有些去竹屋看望他,有些坐在席中不动,还有些往祝酒的官员中活动,秦昰也想去瞧,可哥哥们都坐着,他不好自己去。
秦昭拍拍他的肩:“等宴散了,我陪你去。”
也许是秦昭昨夜的话让袁礼贤松动了一些,他到底没有一开口就把秦昰的名字提出来,而正元帝也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袁礼贤没在泰山顶上倒下去,到了行馆再也支持不住,太医替他诊治,摸到脉像时暗暗吃惊,似他这样的诊像,不该还能站立办差,早就应当卧床养病才是。
开出几帖药,再看一看他原来吃的那些,效用是有的,可太猛了些,如今他身子更差,也受不住药
性,添减几味,这才抱着医箱去正元帝处复命。
卫善一早就去了卫敬容的寝宫,因要斋戒,帝后二人并不同居,卫善到的时候,就见姑姑已经起了来了,让宫人大开着寝宫的窗,从窗中正能瞧见玉皇观的鎏金观顶。
她看卫善来了,冲她点一点头:“善儿来坐罢。”两人都在等一个消息,卫善心中忐忑,坐都坐不定,在殿里来来回回,卫敬容偶尔抬眼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摸出一双做了一半的鞋子来,卫善看是一双男鞋的样子,还当她是做给正元帝的。
卫敬容头也不抬:“再有些日子就是显儿的忌日了。”
卫善一怔,卫敬容仿佛意有所指,说了这一句,依旧穿针引线,替秦显做的是一双软鞋,到了那头,也再不必穿军靴了,山头上钟鼓器乐一响,卫善就忍不住提起心。
卫敬容看侄女这样,才要说话,杨宝盈和太子妃一起来了,说是给母亲请安,卫善看这二人的神色,还并不知道玉皇观前要出什么样的事。
当着卫敬容的面,卫善还可放纵,当着杨宝盈和太子妃的面,她便很持得住,太子妃看见皇后做鞋子,也当作是做给正元帝的:“母亲的手真是巧。”
这对父子连鞋子的大小都一样,卫敬容搁下手里的活计,卫善只当她要提点太子妃,在秦显忌日的时候预备些东西,可她侧身让结香上茶。
太子妃捧了茶盏吃茶,不时去看金顶:“也不知道承吉怕不怕,鼓声钟声这么响,别震了他的耳朵。”她话音一落,杨宝盈就咯咯一笑,拍她一下:“嫂嫂可真是,唬着哪一个也不会唬住了承吉。”
杨宝盈说着拿眼去看卫善:“斯咏怎么不在?”
卫善实在懒得同她们打这些眉眼口舌官司,笑一笑道:“她昨儿夜里闹腾,这会儿还在睡呢。”待听见鼓声第二次传来,知道是秦昰亚献祭酒。
几个人围在一处,听着钟鼓声来算时候,等山顶上献礼一毕,卫敬容便道:“他们前头摆宴,咱们也摆宴罢。”
卫善让小福子及时禀报泰山山顶上情况,小福子拎了一盒富贵神仙饼来了,卫善一见他的神色就知有事,当着人问了一声:“可都下山来了?你去瞧瞧王爷,可不许他吃酒。”
小福子一点头:“咱们王爷和四殿下一并去行馆看望袁相了。”
正元帝欲封孙子为太孙,还未曾下旨意,百官皆知,可后宫不知,卫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事果然没成,对卫敬容说道:“我去瞧瞧袁相罢。”
杨宝盈一眼瞥过来,嘴角暗藏讥讽,却不曾说话,卫敬容点一点头:“你替我去看看也好,叫结香取一枝山参来你送去。”
结香取了一枝百年老山参,杨宝盈照例夸上两句,她排行最小,送卫善出门去,心里知道有事,可袁礼贤病了就是好事,心里松得一口气,秦昱今日回来倒有些好脸色了。
卫善一出殿门就问小福子:“怎么回事?袁相怎么会病倒?”他确是病了许久了,能这么不管不顾就是身子确实不好,可他绝不会在封禅大典的时候倒下去。
小福子满面菜色:“陛下说他夜梦龙珠入怀,上天启示当立太孙。”一面说一面觑着卫善的脸色,跟着又道:“老大人们都去看望袁相了,我是等人差得不多了才来的。”
卫善脚下一顿,奇道:“袁相竟没驳?”他有这个胆子在泰山封禅时问请立诸君,就有胆子顶撞正元帝。
小福子缩着脖子把正元帝那番话给说了,卫善缓缓吐一口气,袁相病倒会不会觉得这是因果报应,当年青牛峰遇明主的故事流传的有多广,此时只怕就有多悔恨。
卫善去时,碰见了秦昭,秦昭一来,那些官员便都回避,当真不去宴会的没有几个,都来匆匆看望过袁礼贤,接着又去赴宴,生怕在正元帝的心里挂上号。
竹屋之中已经无人,袁礼贤卧倒在床,听见秦昭的声音张了张眼皮:“晋王来了。”目光依旧清明,可在看见秦昰的时候,嘴唇不住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声叹息:“我与雍王师生一场,如今也只有一句话说,早些就藩罢。”
到了藩地,便能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一直放任秦昭培植势力,想的就是有一日需要秦昭当秦昰的靠山,可只要正元帝立了太孙,他就会用了孙子扫除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秦显也是其中一块绊脚石。
“齐王不论愿不愿意,一二年间也要就藩了,雍王及早定亲,及早成婚,早些到封地去罢。”秦昰蹲在袁礼贤的床边,他虽是皇子,可卫敬容免去了两人授课前袁礼贤该行的礼,只让秦昰对他行师礼。
袁礼贤再不满意这个学生的资质,也得承认,秦昰是他教导过脾性最圆通的弟子,若是这个孩子坐上帝位,大业虽不会进取,可也不会衰落。
这片土地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战火,正可趁此休养生息,两代之后再逢英主,如若不然就与江宁王隔运河相望,大夏气数早尽,江南人蜜糖泡酥了骨头,江宁王手下可用的只有一个厉震南,而他功高盖主,早已经被大夏朝廷猜忌,总有一日能攻下吴地,大业将为天下主。
可他如今身如朽木,自知大限将至,可这些却不是痴人说梦,袁礼贤的手被秦昰握住,秦昰平日虽觉得他严厉,可知道他都是为了自己好,心里不愿意,也为了师傅母亲勉强,这会儿握着他枯瘦的手,忍不住落起泪来。
袁礼贤转动目光,长久的看向秦昭,跟着又看向卫善,虚握一握秦昰的手,最后对卫善说道:“可惜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