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两次的流言看似不同, 但都是针对他。不管是哪一个, 都不利于朝堂稳定。
  秦珣此次教人去制止流言, 然而流言这东西, 一时半会儿想停歇并不容易。流言还未真正压下, 京中就有了一次地震。虽然没造成伤亡, 但听闻北城有部分房屋受损。
  如此一来, 流言更盛。甚至有人说,这是皇帝德行不够,是上天降罪。
  地震后, 秦珣命人前去查看,处理相关事宜。得知没有伤亡,他略松了一口气。
  次日在朝堂上, 有御史郑重地提起此事。
  这位年岁不大的杨御史忖度着道:“近来外边有些流言, 于圣上清誉有损。臣认为,皇上应出面澄清一二。”
  “哦?什么传言?”秦珣挑眉。尽管他已经知道此事。
  坊间传言颇有些说不出口, 杨御史略一迟疑, 如实答道:“那传言污蔑皇上, 说皇上弑父杀兄、谋逆乱.伦……”
  寥寥数语说完, 他额上已生出了冷汗。——流言这东西, 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先前他听人说, 皇上中毒,命在旦夕, 不少人商议着怎么接了睿王回京继承大统, 也好有个从龙之功。——后来证实流言是假,皇上忽然出现在朝堂,当时正质疑阿武公公,说着要奏请太皇太后做主迎睿王进宫的李御史,这不已经称病告老还乡了么?
  就这样还是皇帝仁慈了呢。
  离得远,杨御史看不清皇上的神情。他屏住呼吸,认真听皇上的回答。他心说,这样的传言,皇帝定然会雷霆大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皇帝似是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无比的笑话一般,玩味地重复:“弑父杀兄?谋逆乱.伦?这样的无稽之谈,竟也有人相信?”
  杨御史大着胆子道:“虽是无稽之谈,但是愚夫愚妇听风就是雨,不辨真假,也就传的多了一些。而且,而且……”他顿了一顿,续道:“今岁地震,震在京城。恐怕是天降惩罚,百姓不安。皇上不如下罪己诏,安抚民心……”
  “罪己诏?”秦珣轻笑,“什么罪己诏?告知天下,朕有罪。民间传言都是真的,坦然接受一盆又一盆的脏水?”
  他摇了摇头:“这罪己诏,不该这么下。”他心说,若没有这些流言,他下个罪己诏,安抚民心倒也无不可。但现在这个时候,他若下了罪己诏,那才是真说不清。
  “皇上……”
  “昔日本朝太.祖皇帝继位,大旱三年,难道也是天降惩罚吗?杨爱卿博览群书,朕想问一问。当时太.祖皇帝是怎么说的,爱卿可还记得?”
  杨御史略一思忖,答道:“回皇上,当日太.祖皇帝说‘是旱是涝,皆是自然常态,跟君王德行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皇上……”
  杨御史心里想着,话不能这么说。太.祖皇帝当年是见天下百姓有难,拔剑而起,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在百姓眼里,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大救星。大旱三年,他能不下罪己诏。可今上这明显不一样。——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眼下坊间传言对皇帝不利,他若下了罪己诏,将地震揽在自己身上,指不定民间百姓怎么编排。那时再澄清也是有理说不清了。
  说起来,这事是不大容易。
  “京城地震,好在无一伤亡,也是上天的仁德。只是城北百姓有人房屋坍塌,无家可归。朕已同皇后商量过,决定从私库中拿出一些银钱,帮他们修缮房屋。”秦珣扫了杨御史一眼,慢慢说道。
  “这……皇上仁德。”杨御史愣了一愣,连忙说道。
  “皇上仁德。”众臣皆附和。
  朝臣中有思绪转的快的,心里已经有了其他的念头:历来地震,或多或少,皆有伤亡。然而这次,只有部分房屋坍塌,兴许真是因为皇帝德行无亏呢。
  毕竟这也算是老天眷顾了。
  两三日的光景,夏风终是查出了这次流言的出处。他站在皇帝面前,一五一十道:“最初是永安伯府的人传出去的。这种传言,关系皇家,百姓明知不能乱传,可是传播的热情竟然还挺高……”
  他说着留神看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面沉如水,他忙止住,认真道:“还有一件事,永安伯夫人在九月初曾经进宫过一趟……”
  “朕知道。”秦珣神色不变,“永安伯的夫人信佛,有时会进宫同太皇太后叙话。”他挥挥手,对夏风道:“你下去吧。再查,看跟太皇太后,跟睿王有多少关系。”
  “是。”夏风施礼退下。
  秦珣按了按眉心,有些倦意。对夏风的话,他并不怀疑。夏风这个人,对皇帝格外忠心。他忠心的是皇帝这个身份,而不管皇位上坐的那个人是谁。
  永安伯,太皇太后……
  若是他们,这一切就很好理解了。
  他的皇祖母看似对皇叔不管不问,但到底是母子连心啊。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为了儿子费心思。
  秦珣双目微敛,皇祖母近二十年不声不响,为何最近反而忍不住了?好好的做太皇太后不好吗?而且,关于瑶瑶的身世,那传言里竟然也对了七八分。
  他忽然有点好奇,皇祖母究竟知道了多少。
  秦珩这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太皇太后留下她说了会儿话。
  “听说皇后最近有了身孕?”太皇太后轻声问道。
  秦珩略微一愣,心里生出几分警惕来,但是面上却笑意盈盈:“是,不过月份还浅,就没告诉皇祖母。”
  太皇太后眼神一闪,半晌方点了点头:“如此,哀家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年纪小,身边又没个顶事的长辈。女人有孕之后,要注意很多,恐怕都没人教你……”
  秦珩不知她这话是何意思,然而却是笑道:“皇祖母这话说的,不是有皇祖母教导嘛!”
  她这话说的自然无比,教人听了,只觉得她对太皇太后尊敬而又信赖。
  太皇太后转了转佛珠,慢悠悠道:“你说的也是。可是哀家养的孩子都不中用,也帮不了你多少。哀家想来想去,只能对你说一句,凡事别想太多,一切自有天意。”
  这一句话颇为莫名其妙。但秦珩仍是点了点头。
  自从皇兄中毒一事后,秦珩对太皇太后就有了提防之意。跟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她回去都要思量很久。只是太皇太后教她别想太多,是什么意思?
  秦珩离开寿全宫,带着几个宫人缓缓往章华宫而去。——她记着陆大夫的话,在有孕之后,时常活动。
  她正慢慢行着,忽的斜刺地冲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护住腹部,冷眸看向那人。一看之下,她就愣住了。
  这突然冲出来的小太监不是别人,而是伺候她多年的山姜。
  “殿下……”山姜跪在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他这一声殿下倒也没叫错,只是秦珩却不能应。她拧了眉,低斥道:“哪宫里的人,这么不懂规矩!”
  山姜眼神闪了闪,磕头道:“啊,原来是皇后娘娘。娘娘恕罪,奴才是御膳房的山姜。因为看着娘娘眼熟,才一时失了礼,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对自己身边的旧人,秦珩当然不会为难他,她“嗯”了一声,说道:“既是无心之失,本宫也不罚你,以后注意,不再犯就是。”
  “是。谢娘娘,谢娘娘。”山姜连连磕头。其中偶尔抬眸,悄悄看一看秦珩,眸中情绪复杂。
  秦珩心下一叹,山姜当年是她的随身太监,但是却不知她的真正身份。此刻乍然见了她,即使心中生疑,想来也不会认出她。
  她明白这些,可见了山姜,仍是心情有些低落。
  山姜离去以后,秦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章华宫。正巧皇兄在批阅奏折,趁他休息时,她将去寿全宫的事情说了,太皇太后的话一句没漏。顿了一顿,她又提起山姜来:“我今天见到山姜了。”
  “山姜?”秦珣微微一愣,他记得这个人。笑了一笑,他才道:“他去了御膳房。你若是觉得他用着顺手,改日找个由头,再把他调过来……”
  秦珩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还是算了吧。看看他在御膳房过得怎么样。贸然调过来,惹人生疑。”
  秦珣“唔”了一声,想到这几日的流言,点一点头:“好,我教人再查查。”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山姜在宫外有个弟弟?”
  “嗯,他们兄弟感情很好。”秦珩轻声道,“他们家里穷,为了养活弟弟,他才进宫的。他很老实,胆子也小。”
  当初让山姜做她的近身太监,可不就是因为山姜老实胆小么?
  秦珣想起一事,故意笑道:“老实胆小?不是说的你么?”
  斜了皇兄一眼,秦珩笑道:“是啊,是啊,我最胆小了,你可别吓我……”
  两人说笑一阵后,秦珣继续处理政务,秦珩则去休息了。
  这几日,在秦珣的人刻意引导下,流言渐渐转变了一些。秦珣命人去查山姜。本是想查一下山姜最近如何,谁知却查出了其他事情。
  山姜小时候为了养活弟弟,自己进宫当了太监。可他那弟弟却不是一个老实肯干的,听说还好赌,身上欠了不少债。前些日子,还被人追着讨债。这几天却不知怎么忽然有了钱,买房院,逛青楼。
  若只这些,秦珣还不足以生疑。真正让他不得不深想的是,山姜前几日请假出宫,去看弟弟,不小心撞上了永安伯府的管事。细查之后,他发现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秦珣端详着面前的几份“结果”心中一动,缓缓勾了勾唇角,心里有了数。他想了想,教人自去安排。
  九月三十日,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诞辰。永安伯给一向信佛的太皇太后请了一尊药师如来的佛像,并请了弘启寺的高僧开光。
  开光仪式上,文武百官、朝中重臣、弘启寺高僧甚至是已经下嫁的几位公主也都在。
  帝后自然也在。
  太皇太后这一日难得心情不错,面上也有了笑意。
  开光仪式刚结束,大师正同太皇太后说话,忽然有个小太监指着皇后,惊呼一声:“四殿下!”之后两眼一翻,几乎要晕了过去。
  皇上尚未有子嗣,能被称为四殿下的只有先帝的第四子齐王秦珩了。
  在场诸人大多是见过齐王,也见过皇后的。知道皇后同齐王相貌相似,也大多都听过民间传言。但是这样对着皇后叫齐王的,还是头一遭。
  见此情形,众人脸色一变,心思各异。
  旁边的人连忙扶起他,拖着他就往外走。
  太监山姜却猛地清醒过来,挣开搀扶,跪爬着往皇后身边行去,哭叫道:“殿下,殿下,山姜终于见到你了。殿下,原来你还活着……”
  秦珩嘴角一抽,神情却有些茫然:“你是谁?”
  ——山姜今日有此反应,她并不意外。——皇兄前两日同她说起了外边的些许传言以及山姜可能与永安伯有勾结的事情。
  她那会儿已经意外过一次了。然而此刻见到山姜这种做法,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酸涩。
  她不认为山姜真是认出了她,若真的是认出了她的身份,上次偶遇时,就该直接惊讶高呼她是四殿下了,又何至于在今天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朝中重臣皇亲国戚的面,忽然叫破她的身份呢?
  山姜哭道:“殿下,你竟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山姜!不对,您和皇上不是亲兄妹吗?又怎么能结成夫妇?”
  他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他这话一出口,在场诸人均把目光投到秦珩身上。
  秦珩面上有些不耐:“你胡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殿下,山姜怎么会认错?山姜从小伺候殿下,殿下的相貌身形,一举一动,山姜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认错!今日殿下站在这里,跟素日一模一样。世人都知道殿下是男子,可山姜从小伺候殿下,早知道殿下其实是六公主。”山姜哭着抬起头,“殿下耳后的痣,虽然消了,可是仍有一点痕迹。殿下右手小指上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疤痕,是殿下小时候跟着师父学武时留下的,殿下怎么能忘了?!”
  他说的这样仔细,在场诸人看秦珩的目光就有些怪异了。但是谁也没胆子,上前查看一下皇后娘娘小指上是不是真有疤痕,耳后是不是真有痕迹。可是,有的人已经有两三分相信了。
  那山姜,似乎是齐王生前的近身太监,最是老实。不过六公主吗?
  听到六公主,明华公主等人不由暗抽一口冷气。在她的记忆中,六公主三岁可就死了。她心念急转,忽然想到皇后孟氏的乳名是孟瑶,六公主叫什么?好像也是叫瑶瑶?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相貌,同样的乳名……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么一想,她不觉信了五六分。再看向皇帝与皇后时,神色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若皇后孟氏,真如传言所说,是六公主。那么那个传言后面所讲的。皇帝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弑父杀兄,似乎也能说得通了。
  想到自己父母兄弟,明华长公主心中一痛,她深吸一口气,方勉强站稳。
  秦珩皱眉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本宫是武安侯的女儿,又怎会是皇上的妹妹?可见你真是糊涂了。”
  她不提武安侯还好,她一提武安侯,就有一个声音说道:“皇后娘娘真是武安侯的女儿吗?奇怪了,去年年前那会儿,皇后娘娘不是还姓柳吗?怎么过了年,就成了武安侯的女儿?武安侯哪来的女儿?”
  说这话的是个眉眼俏丽的宫女,却不知是哪一宫的。
  去年年末今年年初,皇上在后宫里藏了一个美人儿,这说法确实有不少人听说过。难道藏着的那个美人儿,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果真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也是啊,武安侯孟越,忽然冒出一个女儿,还同死去的齐王长的一模一样,的确让人生疑。——这事情也太巧了一些。
  秦珩看了皇兄一眼,心里敞亮,却没有说话。
  秦珣亦保持着静默。
  永安伯惊道:“竟有此事?难道说,外边的流言竟然是真的?齐王殿下其实是六公主?皇上和皇后是兄妹?怪不得上天会降地震来惩罚。”他沉吟了一番,续道:“臣听闻京城地震时,正是皇后娘娘有孕之际……”
  他这话一出,在场诸人俱是心神一震。
  永安伯花白的胡子不住地抖动,脸上热泪滚滚。他噗通跪在地上,惊呼:“先帝,老臣对不住你,没能拦住这样的丑事,让朝廷蒙羞了!”
  他这么一哭,也有人跟着咿咿呀呀哭了起来。
  若传言属实,那朝廷怎能有这样的皇帝?这种丑事,根本就不该发生在皇室。
  弘启寺的大师长叹一声,高声宣了一声佛号:“施主不必……”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太皇太后一脸探询地看着秦珩:“皇后,你真是六公主?”
  “当然不是。”不等秦珩回答,秦珣就应道。他环视四周,目光发冷,“因为些许传言,就往朕和皇后身上泼脏水?朕的四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昔日河东大旱,他前去河东赈灾,阴差阳错,殒命荆棘崖,是先太子秦璋亲自为他入殓,先皇亲封他为齐王,就葬在皇陵。而朕的皇后,是武安侯的独生爱女,她跟朕大婚,那是在祖宗面前合过八字的。就因为他们相貌有点相像,就说朕兄妹乱.伦?”
  秦珣摇了摇头,又道:“外面的传言,那些愚夫愚妇相信罢了。连太皇太后和永安伯也相信吗?”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这也不能怪永安伯相信。毕竟最初这传言,就是永安伯传出去的。”
  他这话说出口,在场诸人俱是一惊。
  永安伯更是一愣,他的证据还没来得及拿出手,就听皇上续道:“来人!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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