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
话音刚落, 就见段峰押着一个男子大步走了过来。他冲秦珣等人施了一礼之后, 用腿不轻不重顶了那男子的腿弯儿, 使其跪在了地上。
那男子刚抬起头, 露出一张和山姜容貌有些相似的脸, 山姜的脸色蓦地一变。
“哥, 哥, 哥……”那男子也看见了山姜,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哭叫着要往山姜面前去, 却被人按住了。
山姜的脸瞬间苍白。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唯一的弟弟:姜水。
“哥,他们说话不算话, 十万两你都帮我还了, 他们还要杀我!”姜水满脸泪痕。
他这话说完,在场不少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宫里的小太监, 能一下子拿出十万两?
段峰开口道:“诸位大人, 这个人名叫姜水, 是这位山姜公公的亲弟弟。好赌, 前不久欠了别人整整十万两。被逼到以命抵债了。可是突然一夜之间, 他欠下的债竟然全都还上了。当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据他所说, 他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是他这位哥哥帮他还上的。是吧?山姜公公?在下有些好奇, 山姜公公在宫里当差, 每月有例银,有时也有主子打赏。只是能一下子拿出十万两来,可是真不容易……”
山姜脸上毫无血色,身体也隐隐发颤,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九月二十二时,山姜公公还在向同屋的李公公借银子,李公公把自己的积蓄二十三两借给了他。可这和十万两白银还差的很远。在下想问问山姜公公,十万两白银是如何在短短数日内凑出来的?”段峰故意道,“莫非是偷窃,是私自拿了宫中的宝物到外边换钱?”
“没有!”山姜下意识反驳,“没有,没有……没有动过宫里的东西。是,是我找人借的……”他一向胆小,此刻不由地冷汗涔涔。
“问谁借的?永安伯吧?”段峰冷笑一声,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呈给了秦珣,恭敬道,“臣不辱使命。”
离秦珣近的几人隐约看出那是一本账簿。秦珣早知是什么,却仍是翻了翻,盯着那笔十万两的支出瞧了好一会儿,才冲宫人使个眼色。
宫人会意,捧着账簿,给其他人细看。
明华公主只瞧了一眼,就愣住了,她再翻看了一下。账簿上详细记录了与各府的种种往来收支。她的生辰就在九月,这账簿上尚有给她公主府送的礼单,与她记忆中并无差别。知道这些礼物的,只有永安伯府与公主府。若造假,不可能连这个都能造出来。
看到这里,对这份账单的真实性,她已经信了五六分。她再看向山姜等人时,就有些别扭了。
只是不知道永安伯府的账簿,皇帝的人是怎么拿到手的。
她沉声问永安伯:“敢问永安伯,这账簿可是真的?”
——她确实不大相信秦珣,也认为父皇母后等人的死很有蹊跷。然而跟永安伯比起来,秦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像是自己人。她这时回过神来,山姜的出现、永安伯突然的激动,都看似不大正常。永安伯方才的话,分明是想坐实外面不利于秦珣的传言,好将其从皇位上拉下来。那拉下来之后呢?推谁上去?皇叔睿王么?
她几乎都要忘了,永安伯可是坚定的睿王党。而方才永安伯一口咬定乱.伦时,喊的可是“先帝,老臣对不住你!”
先帝是她父皇,永安伯一个睿王党,又何曾在乎是否对得起他了?用得着这会儿哭哭啼啼?
永安伯看不到账簿,不清楚真实情况,但是他下意识答道:“假的,臣府上的账簿,有臣的私章,随便拿一本册子,就说是臣府上的账簿吗?”
明华公主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半晌方道:“可这账簿上,也有你永安伯的私章!”
不等永安伯再回答,她就问山姜:“你的十万两银子,到底从何而来?不止本宫问你,皇上也在。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你应该知道。”
山姜胆小,经明华公主这么一吓,怯了不少:“是,是问永安伯借的……”
永安伯惊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秦珣不理会他,而是面向山姜:“你一个内宫的太监,又怎么认得永安伯?还能让他借给你十万两?”他说着神色温和了一些:“你从实招来,或许朕可以从轻发落。”
山姜眼眶里噙着泪,磕头如捣蒜:“皇上,奴才该死,奴才有罪。永安伯主动借钱给奴才,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今日指认皇后娘娘是四殿下,还要一口咬定四殿下其实是个公主……”
他这话一说出口,在场诸人俱是一惊。——其实在看到永安伯府的账簿后,大家就有些动摇了。不明不白借给一个太监十万两?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明华公主胸膛起伏,颤声问:“那,四殿下是公主吗?”
山姜愣了愣,下意识道:“怎么会?四殿下是先帝的第四个皇子,又怎会是公主?六公主三岁的时候就夭折啦!四殿下要真是公主,先帝和太后能不知道?”
“那你说的,皇后娘娘手指上有疤痕,耳后有痕迹,又是怎么回事?”明华公主强压着怒气,问道。
山姜还未回答,秦珩就笑了。她轻声道:“皇姐,方才你也在。他忽然扑过来,拽着本宫的衣角,就能看见本宫手上和耳后了?那他的眼神可真好。”
她说着伸出了双手,十指纤纤,白皙润泽。她坦然自若:“皇姐可以看一看,本宫手上到底有没有疤痕。”
前不久陆大夫给皇兄祛毒后,说是“闲着无事”,给了她一盒药膏,能祛疤除痕,很管用。
明华公主不说话,真上前细细查看,见其除了指腹有薄茧之外,手指上还真没看见疤痕。——她自己跟四皇弟不熟,只记得那是一个老实呆木的皇子。至于他手上究竟有没有伤疤,她并不清楚。但此刻见皇后手上没有,那就已经能证明山姜的指认是假的了。想来,皇后其实是四皇弟这个说法,也真实不到哪里去。
——不管怎样,作为父皇疼爱的长女,明华公主并不愿意看到他的儿女真的做出乱.伦之事,这于父皇的名声也有损。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声道:“皇后娘娘手上确实没有疤痕。”顿了一顿,她又道:“她不是齐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边确认伤疤的同时,那边宫人落落大方,拿着账簿,教在场诸人传阅。
此刻正好呈给太皇太后,她只瞥了一眼,皱眉:“怎么回事?”她又看向秦珣:“这就是你说的证据?”不等秦珣回答,她就道:“这也不过是说明永安伯糊涂,轻信了外边谣言,并不能证明那流言是他传的。”
秦珣一笑:“证据嘛,当然不止这些。”他挥了挥手,教人将山姜等人带了下去。他又做了个手势,这次上前的是夏风。
明华公主是见过夏风一次的,对其印象极深。
夏风冲众人施了一礼后,从怀中拿出几封信件,恭恭敬敬呈给了皇帝,口中说道:“皇上,这是臣在永安伯书房偷出来的,是永安伯和睿王的来往书信。”
听闻是永安伯和睿王的书信,在场诸人俱是一惊,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并未说话,直接拆开信封。他匆匆扫了一遍后,扬声道:“翰林院沈岩沈大人可在?”
“臣在。”沈翰林忙上前行礼。
秦珣笑笑:“朕听说沈爱卿学识渊博,曾做过皇叔的授业恩师。不知沈大人可认得皇叔的字?”
沈翰林愣了愣,应道:“回皇上,臣认得。”
秦珣将一张纸递给了他:“那就请沈爱卿鉴别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皇叔的字。”
“是。”沈翰林接过信件。他上了年纪,眼睛有点花。这时要看信,双手举着,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最后的落款:云逸,轻叹一声:“回皇上,这是睿王的字。而且,云逸是睿王殿下尚在京城时,臣给他取的字。他贵为王爷,用字的时候也不多。臣当时是希望,睿王殿下能做个闲云野鹤……”
“是吗?那就劳烦沈爱卿将这信念给诸位听一下。”秦珣听他追忆往昔,忙打断了他的话。
沈翰林应了一声,方缓缓念道:“见字如面,阁下所提之事,切不可再为。以流言毁人,为君子所不耻。抹黑皇室,于本王并无半分益处。且本王有妻有子,今生足矣。阁下好心,本王心领。然流言祸国,动摇国本……”
他越念越惊,心里又有一些庆幸。好在睿王殿下自己是个聪明人,非但没有参与永安伯的事情,还好心规劝,并表明了自己无意争权夺势的心思。然而他转念一想,心说,这封信不是间接证实了坊间传言是永安伯传的吗?
沈翰林的信还没念完,场中诸人都变了脸色。
永安伯的面色更是变了好几变:“不!这不是。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信!”
秦珣挑眉,又抽出一封来:“那这一封,永安伯肯定见过了。”
他自己拆开信封,一字一字道:“王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王爷只能往前走,不能后退。如今京城人人皆知秦珣弑父杀兄,谋逆乱.伦,只要将这些罪名一一落实,那这皇位他就再也坐不得。届时只有王爷能主持大局了。王爷,你不要忘了,你是皇后嫡出,是大宗,是正统。这皇位本就该你坐!臣已经等了快二十年了,路就要铺好了。王爷不要再犹豫,要提前回京,早做打算……”
秦珣双目微敛,收起信,似笑非笑看着永安伯,叹道:“真不容易,竟等了快二十年……”
“臣,臣……”
秦珣轻笑:“永安伯十多年不入朝,潜心字画。认得他字的人该有不少……”
他将信件递给夏风,教其传给众人看:“夏风,你来说一说,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是。”夏风朗声道,“这是九月二十八日申时三刻,臣从永安伯府上的长随高远身上搜来的。哦,那时高远刚出城。”他挥了挥手,立时有人绑了高远过来。
除却高远,段峰及其手下另带了数人过来。
这几人一个一个,轮番指证,无非是永安伯派高远出城,或是永安伯教人如何如何做……
人证物证俱在,永安伯辩驳不得。
秦珣轻叹一声:“朕自问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挥了挥手:“来人,带下去!将人证物证一并交予大理寺,按律处置。”
“是。”早有人应着将永安伯给拖了下去。
经此变故,场中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秦珣含笑看向太皇太后:“真相大白了,皇祖母可要为孙儿做主啊。”
他难得在众人面前以晚辈的姿态撒娇,然而太皇太后却忽的脸色煞白,向后倒了下去。秦珣唇角勾起笑意,那笑却未达眼底。
“皇祖母!”
“太皇太后!”
……
现场一片混乱。
秦珣忙教人传太医。
是夜,寿全宫中。太皇太后在昏迷三个时辰后,终于醒了过来。
秦珣在寿全宫,听闻太皇太后醒来,立即赶了过去,教人退下。自己站在太皇太后床榻前。此刻的他,并无白天的紧张不安。他面无表情,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轻声道:“朕这里还有封信,跟皇祖母有些关系,永安伯在信中说明是得皇祖母授命……”
太皇太后坐在床榻上,她轻抬眸,眼中充满了疲态:“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朕问皇祖母才是。朕不知道皇祖母想做什么,竟然会联合永安伯制造流言,想置朕于死地……”
“置你于死地?”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苦笑,“置你于死地?”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笑话一般,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流了出来。
秦珣心下一叹,他这几日教人彻查了。太皇太后寇氏自己在宫中并无多少势力,娘家也没了可靠之人。他想不明白,这个老实安分了近二十年的人为何近来一反常态针对于他。
“皇祖母是为了皇叔吗?可皇叔自己都不想当皇帝的……”
“谁会不想当皇帝!他是不能!他不能想,也不敢想!”听到睿王,太皇太后一下子激动起来,教秦珣愣了一愣。
太皇太后又道:“他命不好,他出生的时候,太子都立了。他这辈子,只能是个闲散王爷。怕他有其他心思,哀家对他一点都不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哀家不心疼他吗?他是哀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哀家能不心疼他?可是,为了江山稳定,哀家只能委屈他!”她扫了秦珣一眼,续道:“后来,你父皇登基了,哀家直接教他去了封地,不许回京,就是怕你父皇怀疑他、猜忌他。为了让你父皇放心,哀家委屈自己的亲儿子。哀家自问,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父皇!”
秦珣沉默,父皇在位时,太皇太后的确什么都不曾做过。
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又道:“可是你们父子,对得起哀家吗?”
“朕自问从不曾委屈皇祖母。一应供奉,晨昏定省……”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从不曾委屈?你还真说得出口!你说今年寿诞哀家让人行刺你?那么去年八月,你让人行刺哀家,又怎么算?哀家虽然不是你父皇的生母,可也是你的祖母。”
秦珣一怔,下意识否认:“去年八月二十八日事,与朕无关……”
“哀家以前当你是个老实的,可你都做了什么?你敢说,你的皇后孟氏,真的不是老四?”太皇太后冷笑,“这话你骗骗别人就行了,你骗不了哀家的!他们分明是同一个人!对,她不是老四,她是老四的孪生妹妹。早逝的六公主,就叫瑶瑶。兄妹乱.伦之事,你既然做得,哀家为何说不得?难道还真要你这个不忠不孝不知礼仪廉耻的东西稳坐皇位?!哀家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几十年,不能再为了你教他继续委屈。”
秦珣目光转冷:“皇祖母因为疑心瑶瑶的身份,就教人射杀她?”他心中怒火滔天,就因为她的怀疑,就要取瑶瑶的性命?
“不,那一箭明着是射她,实际是针对你的,哀家猜到你会去挡。”太皇太后道,“也算是报去年那一剑之仇。”
秦珣沉默了一瞬,方轻声道:“瑶瑶跟朕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她的确是武安侯的女儿。至于去年八月二十八日,更是与朕无关。子不言父过,但是有些事情,朕想,皇祖母应该还记得,珍妃当日进宫,七个月生下一对龙凤胎,而父皇早在登基前,就被人下了药,不能再有任何子嗣。”他看了太皇太后一眼,继续道:“父皇是去年知道这件事的,大病了一场,初时以为药是皇祖母下的,正好父皇又想打压大皇兄,给太子铺路,就有了八月二十八日事……”
这些都是秦珣后来彻查之时才知道的。
他没想到太皇太后一直以来竟认为去年八月二十八日行刺的幕后主使是他。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愣住了。
秦珣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朕本以为这件事于父皇名声有损,就瞒下了此事,却不想皇祖母竟误会至此。皇祖母跟朕无冤无仇,朕又何必要对皇祖母下手?”他苦涩一笑,续道:“若朕真是不忠不孝之人,那早取了皇祖母性命,皇祖母又岂能活到现在?”他摇了摇头:“可是,皇祖母对朕无丝毫信任,还将立志要做闲云野鹤的皇叔给拉了进来。这就是皇祖母的慈母之心么?”
“……”
“皇叔最想亲近母亲时,皇祖母对他不闻不问,拼命打压。等他娶妻生子家庭和美以后,皇祖母又因为一己之私,想让其行谋逆之事,皇祖母对皇叔还真是慈爱啊!”秦珣声音不大,“皇祖母真是信佛之人吗?”
太皇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秦珣轻轻摇头:“皇祖母若真的怜惜皇叔,想必很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他说完转身走出寿全宫。
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的诞辰。永安伯借口给太皇太后献佛,试图谋逆。太皇太后受了惊吓,当夜薨逝于寿全宫。
太皇太后生前慈悲,她身边不少宫人内监感念其恩德,悄悄自尽,甘愿追随太皇太后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