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佳人

  出了正月后不久, 镇南王陆显仁便递呈宫中, 令陆麒阳承袭了家中王位。不少人暗自猜测, 镇南王之所以有次举动, 皆是因为家中声威过赫, 招来陛下猜忌;为求自保, 不得已而为之。
  二月初四, 陆麒阳于圣前听旨,得袭镇南王位,又封车骑将军, 从二品。
  听闻陆麒阳承袭王位,不少亲朋旧友皆来道贺。镇南王府前,一时车马喧闹。沈兰池初掌王府内事, 忙得脚不点地。好在婆婆谢英鸾尚在京中, 能帮上一二。
  这头管事刚呈了宾客名单上来,那头便说有一位夏家的夫人到访, 还带来了自家小姐, 说是要谈一桩婚事。
  婚事?
  沈兰池怔了一下, 问那前来通报的婆子:“与谁的婚事?虎……王爷可尚未有子嗣呢。便是要定娃娃亲, 那也有些太早了。”
  婆子低声道:“那夏夫人说, 夏家女儿从前与王爷有过婚约……”言辞间,有些忐忑。
  这位王妃娘娘虽才嫁过来不久, 可与王爷的感情却是极好。在王爷面前受宠自是不必说,就连老王妃都被她哄的服服帖帖的, 拿她当半个女儿。府里府外, 谁也不敢在王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惹事。
  婆子如此一说,沈兰池倒是想起来了。陆子响登基后,依旧想着法子给她找事儿,说是夏家的女儿与陆麒阳有婚约。
  看来,这夏家还不曾忘记这件事。
  “既然是女眷,那便领来我这里便是。内宅之事,还是勿要惊扰王爷了。”沈兰池笑道。
  婆子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未多久,便有一对矜贵打扮的母女被下人领来了王府的正院。这夏家乃是诗礼之家,夏大人亦是一位大儒,这位夏小姐被教养得极好,一颦一蹙皆透着端方。
  沈兰池坐在上首,抬起眼皮打量着母女二人,笑道:“给夏夫人与夏姑娘看坐。”
  些许是因家中素有文人风骨,夏夫人与夏小姐的眉目间皆有些傲意。
  听闻这位夏小姐饱读诗书,不输男儿,一手正楷写得端庄文秀。想来,她也是有底气露出这般傲人的神态的。
  沈兰池对她二人为何到访,心里有底,便思忖着开口道:“我一见夏姑娘,便觉得极是面善,总觉得夏姑娘与我在娘家做姑娘时有几分相似。”
  皆是一样的心高气傲,却不知天高地厚。
  夏夫人听闻她此言,便淡淡道:“王妃娘娘觉得茵儿面善,那真是茵儿的福分。今日前来叨扰,还只是为了一桩旧事。”
  “夏夫人请说,愿闻其详。”
  “先帝在时,曾有过一道圣旨,要将茵儿嫁给王爷为妻。如今新帝继位,王爷也另娶佳人,可圣旨却是不能废的。我们茵儿既不能嫁给王爷,也不能违背圣旨、另觅夫君,如今已是耽搁了下来。”夏夫人说罢,眼光微厉,“女子总不可能不嫁人,因此我便想重续这桩婚约,便是只做个侧室……”
  话音未落,便听得茶盏重重落于小几上的声响,惊得一旁的夏茵儿肩膀微颤。
  夏夫人抬起头来,却见得上首的王妃露出一道算不得柔和的笑来,口中慢悠悠道:“这却是不能如夏夫人的愿了。我与王爷间,向来是容不得第三人的。”
  她这话说得霸道,一点都不留回转余地,令夏夫人一惊。
  夏夫人家中重礼教,向来都说女子要服从男子。男子若要纳妾,那妻子还需要替他照看其余妾室,嫉妒是最要不得的。可沈兰池却全然不如此,一点儿都不留情面。
  “王妃娘娘,可我们茵儿本就是与王爷定了婚约的……”夏夫人还欲开口。
  “那我可管不着。”沈兰池拨了下茶杯盖,似笑非笑道,“谁给你赐的婚,你就找谁去。”
  夏夫人面色很难看。
  谁给夏家赐的婚?
  躺在陵寝里的先帝!
  “此话说的不假,本王也是不认这桩婚事的。”此时,忽听闻门外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原是陆麒阳来了。他推门而入,目光扫过夏茵儿清秀面庞,在她脸上略作停留,神情颇有些愤愤,口中低声道,“再纳几个漂亮的进门,王妃眼里哪还有我?”
  夏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懵了一下。
  这一会儿功夫,陆麒阳已正经了面色,挥手道:“我今日就入宫去,让陛下替小姐重新寻觅个如意夫婿。陛下仁厚,又向来爱牵线搭桥做媒人,必然是愿意答应的。”
  夏茵儿听了,咬着唇角,略有些焦急。
  再寻觅个夫婿?外头的人,又哪有这镇南王府显赫荣耀?
  她心底焦急,便急忙向对陆麒阳展露心思。
  “王爷,自从得了这桩婚事,茵儿便……”夏茵儿从未说过如此大胆的话,吞吞吐吐的,面色一片通红,“便对王爷倾心……”
  “可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对我倾心?”陆麒阳却丝毫不解风情,道。
  夏茵儿听了,面上一阵尴尬,支支吾吾不肯再言。
  这新任的镇南王似乎对她丝毫无怜惜之意,令她心底极是难受。
  顿了顿,夏茵儿郁郁道:“空有美色,又能维持几时?有美而无才,便能做一朵解语花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连夏夫人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这岂不是在说,王妃沈兰池空有皮囊,没有才华,镇南王陆麒阳则是个只看脸的草包?
  诚然确实是如此——这沈兰池虽有张艳冠京城的脸,却既不会吟诗作赋,也不会跳舞吹笛,才艺少的可怜。和夏茵儿这等才女相较,确实是相形见绌。
  可人家到底是王妃!
  陆麒阳听了,不怒反笑,道:“夏姑娘说得对。”
  闻言,夏茵儿愣了一下,面露微喜之色。
  看来,王爷也并非是个只爱慕美色的庸俗男子,那她尚且有可能嫁入王府。
  只要能嫁入王府,凭借她的横溢才华与温柔小意,何愁不能击败那空有皮囊的王妃?
  陆麒阳似看透了她心底想法,慢悠悠道:“空有美色之人,将来定会色衰而爱驰。而我爱重王妃,则是因她最为懂我。便是将来她老了,脸上尽是一条一条的褶子,我也会待她如初。夏姑娘看得透彻,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
  闻言,夏茵儿一愣。
  在口中反复琢磨了一番“王妃当真是我的解语花”这句话后,她几欲要羞死过去。自尊心作祟,她仍欲挣扎一番,道:“何谓‘最懂王爷’?茵儿实在是一知半解……”
  “比如,”陆麒阳以袖掩鼻,蹙眉道,“知晓我不大闻得惯沉罗熏香,因此从不在衣上熏这气味。”
  夏茵儿想到自己今日衣服上熏的正是沉罗香,脚步顿时不稳。
  她连王爷喜恶都不懂,又何来颜面说要做他的“解语花”?再抬头看看王妃,却见那女子始终挂着似笑非笑神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腕上玉镯,似在看一场好戏,夏茵儿心底愈发羞愤。
  夏夫人也知道,这件事怕是办不了了,只得低头道:“既然王爷都怎么说了,那我与茵儿便不叨扰了……只是茵儿的婚事,还望王爷能在陛下面前提点一番……”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妇人;陆麒阳若无其事,从容道:“能帮忙处,小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这桩旧婚事,还请夏夫人忘了吧。”
  连王爷都这般发话了,夏夫人哪敢再言?只能带着女儿,逃也似地出了镇南王府,哪管夏茵儿在路上哭湿了袖口。
  ***
  夏家母女离去后,陆麒阳的面色就有些不好。
  “陛下实在是有些不安分了,撺掇夏家女来我这里生事,莫非是想分走王妃宠爱?”他越想越纳闷,道,“这些女的也是厉害,从前一个个眼高于顶,觉得我游手好闲,样样比不上我那两个堂兄,怎么如今反而如此热情了?”
  陆子响总是横插一脚,难免让他心底不爽。
  沈兰池刚想说话,门房那边的婆子就来报,说是王妃娘娘的一位旧人上门拜访。
  闻言,陆麒阳警觉道:“该不会是兰兰你也有什么狗屁婚约吧?”
  “是名女子。”婆子好心道,“王爷莫气。”
  “是女子才更着急啊!”陆麒阳道。
  沈兰池:……
  不,不是,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奇怪?
  “那位小姐说,她乃是王妃娘娘从前的堂妹……”婆子又道。
  堂妹……
  “沈、沈苒?”沈兰池惊动,她走近婆子,问道,“是沈苒么?”
  婆子道:“老奴不曾见过苒小姐,这我也不好说……”
  “请她进来坐便是。”沈兰池道。
  沈家落难后,沈苒便被充入教坊,再没了消息。陡然听闻沈苒的消息,沈兰池便有些怅惘。
  昔日两人皆是沈家的小姐,便是肖氏为人刻薄,也尚算是一段好日子。可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她沈兰池好运,有陆麒阳照拂关爱;可沈苒却应是颠沛流离,受尽凄苦吧。
  没一会儿,沈苒便跟着婆子进来了。
  沈苒打扮得一身朴素,浑身上下全无钗饰,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小的未愈伤口。她从前在肖氏面前总是做出唯唯诺诺模样,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大气了几分。
  兴许是教坊的日子,令她不得不坚强了起来。
  “苒妹妹,真的是你!”沈兰池大吃一惊,扶她坐下,道,“你这是……”
  “兰姐姐,我如今乃是奴籍,与你有天差地别。”沈苒定了定神,低垂眼眸,道,“我本想着,一辈子都不再麻烦你,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助……”
  说罢,她绞住了袖口。手上的伤口蹭来蹭去,似乎又裂开了,渗出淡淡血丝来,看了便令人心疼。
  “发生了什么事?”兰池问。
  待沈苒仔细说来,沈兰池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苒被充入教坊后,没几日便被吴家庶子赎走,在吴家做了个小丫鬟。因吴修定本就不得宠,她也不太好过。阴差阳错之下,她得罪了江夏郡主,如今郡主要她性命,吴修定又没法子护住她,无奈之下,只得上门求助沈兰池。
  沈苒说罢,低头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伤。
  不知为何,吴修定待她极好,也不忍心差使她。他乃是庶子,可他却用不知道哪儿来的钱财,在外头盘了间小院,让沈苒住在里头。沈苒虽是丫鬟,却不怎么干活,也没有机缘受伤。
  这手上的伤口,是她来见王妃堂姐前,自己划的。
  用剪子划的有点深了,现在疼得难受。
  陆麒阳瞧见姐妹俩说话,忽然插嘴道:“就算王妃是你堂姐,镇南王府不会白白帮你忙。这个道理,沈姑娘定然是懂的。”
  沈苒点了点头。
  她安静了一会儿,抬头道:“若我说,我能为王爷做一件独一无二的事儿呢?”
  陆麒阳微一挑眉,道:“你说。”
  “只要王爷能送我入宫,我便必然能得到陛下宠爱。如此一来,岂不方便王爷行事?”
  沈苒抬起头来,秀气的面庞上却是一股决绝坚毅。她的一双眼本是极其秀气的,像是白山黑水,可现在却仿佛蕴含着漆黑的夜。
  “这么大的口气……”陆麒阳慢悠悠道,“真是少见。”
  一介奴籍,开口便是要入宫,实在是少见。
  但是,他却并无轻蔑之意。
  沈苒从前只是庶女,后来又沦落贱籍,本无机会接触到王侯将相,可她却能将时事摸得一清二楚,真是不容易。
  陆麒阳与沈兰池交换一下眼色,俱在思忖。
  他们都知道,前世的沈苒不仅入了宫,还成为了受尽宠爱的贵妃。便是如今的帝位上换了个人做,只要沈苒依旧有着这颗七窍玲珑心,陆子响也与陆兆业一般,对沈兰池有那份心思,沈苒便极有可能再得宠爱。
  有她在宫中探听消息,确实是方便许多。
  可唯一的弊病便是……
  “苒妹妹,宫中人心险恶,是个吃人之地,日子怕是不好过。”沈兰池道,“且你若要为了王爷入宫,那你也可能再嫁给心仪之人……”
  “我……不怕。”沈苒的眼帘微微一翕,道,“苒儿也并无什么心仪之人。”
  “不瞒兰姐姐,苒儿无意间撞破了江夏郡主的一个大秘密,郡主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我了。除了宫中,苒儿想不到任何更安全的地方。”沈苒攥紧袖口,喃喃道,“不妨让苒儿试一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到“大秘密”,沈兰池已经信了八成。
  陆知宁心仪亲兄长,便是一桩不可告人的大秘密。若是沈苒当真知道了这桩丑事,那陆知宁确实有理由对付她。
  想到白日到访的夏家母女,沈兰池唇角一扬,道,“虽这有几分对不住皇后娘娘,可我倒是很乐意给陛下的后宫添位佳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陆子响不动歪心思,送几个女子进后宫都是白搭。她倒是很想早日揭开陆子响假仁假义的面具,让季飞霞清楚地瞧一瞧,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绝世好夫君,到底是怎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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