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莉亚(6)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从完全失去理智的王后嘴里,清晰地听到各种唾骂、诅咒被按在凶手头上。
  然而下一秒,那头母狮注意到了人群后面的瓦兰。
  她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突兀地、尖锐地冲出层层人群的阻拦,最后直直戳在瓦兰身上。
  前面的人自然而然地为这道目光退避,这就直接暴露出了瓦兰那孤单无力的身影。
  瓦兰早就被她眼神中的恨意给吓住,他忍不住站起来想解释什么。
  这时候,坐在前面一排的一位骑士先生也站了起来。
  他指着瓦兰大声说道:“你们看他的手!”
  人群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向瓦兰垂放在桌面上的手。
  在雪白餐桌布的映衬下,瓦兰左手的红肿非常明显,甚至眼睛尖的还能看见蔓延到纤细手腕上的细小疙瘩。
  瓦兰也看到了。
  他只觉得脑子里发出“嗡”的一声轰鸣。
  人群里爆发出的窃窃私语就像是在天外,他只能在心中重复着:“中招了……”
  艾德蒙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的险恶用心以及恶毒的指控。
  他站起身,想要帮瓦兰解释,说他们一整晚都待在一起,所以不可能是瓦兰做的。
  然而他还没张开嘴,坐在最前面的他的父亲——奥兹亲王拿起汤匙用力地敲了敲杯子。
  同时用他那磁性的男低音严肃道:“肃静!”
  人群因为这声音安静了一会儿。
  暴怒的母狮却根本不管这些。
  她猛地冲出来,指着瓦兰大声咆哮道:“他就是凶手!一定是他!卫兵!卫兵捉住他!你们看看他的手——”
  “哦盖亚,你这家伙为什么要对我可怜的小亚伦下毒手?!”
  “我要用蘸了盐的鞭子抽你,剐下你这个恶胚子的皮,然后用火烧!你必须上绞刑架!你就是盖亚也不会敞开怀抱原谅的天生恶种……”
  这些难听的话瓦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看着主位上,那个依偎在新婚丈夫的怀抱里哭得非常伤心的女人——真狠呐,那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等瓦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房间里的圆桌边上。
  左手经过一番处理,上了药后包扎好,空出来的右手则抱着一杯奶酒。
  “艾德蒙已经告诉我了,整个晚上你们俩都呆在一起,所以不可能会是你。”
  男人说,“喝一点吧,再睡一觉,这样你会好过些,嗯?”
  说完这句话,男人拍拍瓦兰的肩,然后走出去带上了门。
  就是这个男人,在刚刚的一片慌乱中把他拽出来,然后带回了房间。
  瓦兰知道,奥兹叔父心中的悲痛一定比他要深刻的多得多。
  他才刚刚失去了亲哥哥,转头却又在侄女的婚宴上失去了他可爱的小侄子。
  亚伦还那么小,今天是他被允许参加的第一个宴会。
  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再参加第二个甚至更多的宴会。
  他喝下了毒酒,在浑身痛苦之中离开了。
  他的亲姐姐毒杀了他。
  瓦兰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没喝这杯搭配奇怪的奶酒,但是准备按照建议去睡一觉。
  瓦兰站起身,高背椅被他突兀的动作挤到后面,却没能立稳,向后倒在了纱帘中,与白纱绞缠在一起。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令人厌烦。瓦兰想。
  他没去管那把该死的椅子,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夜晚沁凉的空气,然后和着今晚的郁气全部吐出去。
  他得回他的庄园。
  那里有他的玫瑰园,有明媚的阳光,有小鸟和湖泊。
  在那里,他可以清晨修行,上午读书,下午在草坪上给维拉写信,晚上享受厨娘特别按照他的口味而准备的丰盛晚餐……
  不用再去思考人的善良或虚伪,正直或邪恶。
  父亲走了,他也成年了。
  看管嫁妆的嬷嬷如果还想有轻松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就得听他的。
  小镇一步步在发展,他不会再缺金币、或者为庄园二十口人的生计着急。
  他得回去,也必须要回去。
  躺在床上盖着蓬松鹅毛被的时候,瓦兰还在脑海里反复念叨着。
  但是他没有机会回去了。
  又一个人敲开了他的门,将他从不算美妙的梦中粗暴地唤醒。
  “我们没时间了,快!穿衣服,你得跟我走!”
  乱七八糟地套上外套穿上鞋,瓦兰几乎是被这个和他一样高——意思就是比较矮,因为他才十六岁,而艾德蒙已经二十多岁了——又粗壮结实的堂兄拎着往前走。
  来蕾西之前,他确实说过会亲自送瓦兰回去,但绝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城堡里灯火通明。
  利用好几个拐角躲过巡逻的卫兵之后,两人上了沿海的那条瓦兰经常来放风的城垛。
  蕾西已经安稳了百多年,这边又明显不可能有敌人上来,所以城垛上既没有照明的火把,也没有卫兵。
  艾德蒙非常熟悉这里。
  他带着瓦兰迅速穿行,又从另一头的废弃箭塔下去。
  从里面再出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举行葬礼的海滩。
  夜里这里也不算静谧。
  有风,海浪不断拍打着。
  两个人就在这种节奏韵律的背景音下通过一处石穴悄悄离开了海滩。
  从洞穴出来后,两人就着月光穿行在屎尿密集的夜晚街区,一直出了蕾西城。
  瓦兰没有选择的余地。目前的情况明显是赫柏王后认定了他就是凶手,要抓他,而堂兄艾德蒙则在带他逃命。
  “我还能回乡下去吗?”瓦兰问自己。
  答案是——不。
  斯坦利三世葬礼那天还能穿着体面整洁地坐马车里,现在却是怎么快捷迅速、方便逃命就怎么来。
  他们能选择的就只有马。
  艾德蒙在月色下小心地辨认着道路,同时还要花费精力控制马匹的方向和速度。
  坐在后面的瓦兰却完全没进入逃亡应该有的紧张状态。
  他甚至还有空去想,落在城堡的马车有极大概率是收不回来了。
  骑马当然比坐马车要累得多,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托尔港。
  天色还早,港口却已经喧闹起来——运货的,卸马的,没钱付嫖资被酒馆的□□扔出来后躺在门口大骂的……
  鲜活,肮脏,又乱中有序。
  这同时意味着,他真的回不去了。
  “我不能回我的庄园吗?”
  他听到自己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像个没接受现实的傻孩子。
  “不能——”
  “只要还在克里斯曼,她就一定能找到你……你知道的,拉曼公爵成了王后的女婿,他会为她做到一切的!”
  身前的艾德蒙嗓音醇厚,听起来竟然与奥兹叔父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他本人太过老实腼腆,身材也不够高挑,除了那一头标志性的普尔曼黑发,总是让人下意识地将他与奥兹叔父区分开。
  或许也正是因为没有继承到叔父的风流倜傥,奥兹从来都对身为他长子的艾德蒙不假辞色,也几乎不为艾德蒙的前途着想——
  谁能想到亲王的长子会从侍酒开始做起,渐渐才因为极其出色的表现才受封骑士呢?
  但堂兄的处境比瓦兰强一点的地方是,他的父亲虽然没有那么地喜欢他,却不至于把他当做仇人,不会为他的前途奔走,却也不会让他四面楚歌。
  而瓦兰,呵!
  困境也完全展现了艾德蒙与瓦兰在行为处事上的成熟度区别。
  艾德蒙通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一步一个脚印才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
  即便遇到事情也不会慌张,而是选择着手去做他能够做的,尽人事,听天命。
  瓦兰不一样,他的身世说起来坎坷,却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
  年幼时父母婚变,他还是只是个小萝卜头,做出选择的是大人们,瓦兰是附属品。
  后来渐渐长成,也只是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庄园里除了父亲派来看守嫁妆的嬷嬷,所有人都听他的,也从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他这个无权无势的落魄王子。
  站在人来人往的繁忙港口,只有瓦兰自己知道他有多么的手足无措,他抿紧了唇,眼神沉郁,蓝得发黑。
  这也是他明明鼻梁挺翘、嘴唇丰润,却总被归在清冷高傲这一类人当中。
  若这时候有人藏在人群中偷偷观察,一定能发现那张平静面孔下深深隐藏的、混杂而交缠的脆弱与癫狂。
  然而身边来来往往人流不息,多数都在辛苦地为生计奔波,哪里有空抬头去看这位爵爷呢?
  人家说不定只是突然起了什么闲心,要来这脏乱的港口逛逛,要是个脾气古怪的,多看两眼还会遭到训斥。
  他格格不入,不只是与这座托尔港。
  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差别——
  简薄的麻衫,灰扑扑的阔腿裤,裤脚都塞在中筒靴里面。
  有几个穿得稍微好些,也就是外面多一件皮马甲,能够指挥指挥运货的底层水手,看起来更像是监工而不是船长。
  瓦兰还在这里磨磨唧唧地一一辨认,艾德蒙却已经找到了目标。
  他直直的走过去,拍上一个人的肩膀。
  那人站在港口沿岸,穿着褐色亚麻短褂叼着烟斗,有一个皮革腰带也勒不住的大肚子,看着很富态。
  大概只有通过来往航道挣得盆满钵满的老手才能这样。
  “他的眼神可真利。”
  瓦兰抬起脚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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