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莉亚（7）
等他走到艾德蒙身边，这两个人却已经飞速讲好了价格。
看着像船长的人接过艾德蒙的一小袋钱币，随手颠了颠。
而后满意似的对艾德蒙点点头，接着就将钱袋挂在了皮革腰带上，与他原先的灰色钱袋重重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金属响动。
大概是个熟人。
瓦兰全程都没听到他们说一个字，只是眼神交流一下，互相点点头，这份交易就完成了。
艾德蒙与这人点头示意后就抬手揽过瓦兰的肩膀。
他力气很大，胳膊强壮有力，瓦兰被他一直带到了连接漆皮大商船的跳板附近才放开，这里暂时没人来往上下。
瓦兰转过来面向他。
接着就听到艾德蒙认真地对他嘱托道：“这艘船开往阿米莉亚的加斯，海上大概需要一个来月的时间。”
“我已经跟船长打过招呼也付过船资，你只要安静地呆在船舱里，每天会有船员送餐到房间里，就像在夏宫里。”
瓦兰发现了艾德蒙眼神当中的安抚意味，忍不住回以微笑证明自己很好。
然而这有点假，反而让单纯直白的艾德蒙捕捉到了他的不安。
“在乡下没有人能保护你，要不了多久王后的卫兵肯定也会去各个地方搜人，所以你必须离开克里斯曼，在海的另一边，她的手没办法伸向你。”艾德蒙解释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能有一个人这样真心为他奔走已经是需要感谢盖亚的大幸运了。
接着艾德蒙丢了一个包袱给他。
有点沉，看他背了一路，原来是给瓦兰的。
“感觉还没有相处多久又要说再见。”
艾德蒙看着人说话的眼神永远干净而真诚，令人不自觉安静地听他说话。
“虽然这可能有点傻，但我还是要再次郑重介绍，我叫艾德蒙·普尔曼，你的堂兄。”
“哈哈，不用这么看着我，我确实……嗯，长得不像我父亲那样高大英俊，不过我还是很结实的。”他看向瓦兰细弱的胳膊腿，眼里带着笑意。
不等瓦兰发表抗议，他继续说，“包袱里面是食物、金币和一份地图，当然还有这个——”
他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交到瓦兰手中。
“保护好自己。到加斯后就沿着地图北上，你舅舅就在洛克菲洛的多伊堡，去那里，他能照顾好你。”
瓦兰不想去洛克菲洛，也不想找那个从未见过的舅舅，他想回乡下的庄园。
然而他不能，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于是他握紧那把匕首，当着艾德蒙的面贴身收在衣服的最里侧。
艾德蒙确实不像奥兹叔父那样英俊潇洒，不过，他们都是好人。
“替我感谢奥兹叔父，还有，艾德蒙，我也要谢谢你！盖亚保佑你！”
说着瓦兰拿出胸前的孔雀石吊坠作亲吻状，随即转身沿着跳板的斜坡上船。
“盖亚也保佑你！再见！”身后的艾德蒙高举双手挥别。
再见，蕾西城！再见，克里斯曼！
大概是船长打过招呼了，瓦兰上了甲板之后立马就有一个年轻水手主动上前，这是个笑容灿烂的小伙子。
“爵爷您好，请跟我来。”
他快速行礼后说，随后就转身往前走。
小伙子很精神，四肢瘦长有力，走路时像只猴子似的忍不住弹动，身上的欢快非常能感染人。
瓦兰甚至觉得能把身后的破烂事暂时忘一忘，来感受这份轻松。
跟着水手一路往前，通过楼梯下到船体内部。
突然进入黑暗，瓦兰的视野适应了一会才看清里面的结构，转过拐角到客舱的走廊上就好多了。
“您知道吗，爵爷？”年轻水手一路跳走一路说。
“故事里的大海盗一定会有勾手和独眼，监工老头却告诉我，那根本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凶恶，而是因为船舱里黑暗潮湿，甲板却总在阳光下，为了不让自己在眼睛适应黑暗或者阳光的时候露出破绽，就不得不带上一只眼罩，这样可以在船舱里用一只眼，在甲板上又换到另外一只眼——”
“我得说，这很聪明不是吗？”
他对着瓦兰得意一笑，又很快背转回去看着前路。
一直走到走廊正中的一间房门前停下，然后掏出钥匙开门。
他拧开门把手向瓦兰示意：“这就是您的房间，您之后一个月的午餐和晚餐也是我来送，就不用挤到乱七八糟的大厅里去了。”
“当然，”他接着不在意地说，“您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那边看看，人多也是挺有趣的。”
“谢谢。”瓦兰微笑。
年轻水手很快就蹦跳着离开。
瓦兰在房间里看着他没有任何烦心事的欢快背影，狠狠吐出了胸口积压的郁气。
客舱虽然小，床、写字台、椅子却都是齐全的。
墙上还特意搭配了几个异国风情的深色软木碟，门对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窗洞可以看到外面。
“一个月啊……”
瓦兰躺倒在与船舱一体的硬木床上。
现在不只是损失了和他一起来蕾西的马车，他在乡下的庄园，他的玫瑰花，还有马库斯先生和小夏莉，他们都等不到他回去了。
希望他们能找到其他还不错的主顾，或者……刚刚应该拜托艾德蒙帮忙看顾一下园子的……啊烦躁！
瓦兰将头埋进枕头下面，好像这样就能暂时逃掉所有烦心事。
隔壁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喑哑的男声说：“东西放在这里就好。”
“好的，先生！”
是之前领瓦兰来房间的年轻水手，他的声音里仍旧带着那份轻松愉悦。
“那我就先离开了，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去走廊尽头的大厅寻我，我很乐意为您效劳，那么，先生，祝您坐船愉快！”
“谢谢。”男声礼貌回应。
接着鞋跟在木板上轻快敲击，年轻水手啪嗒啪嗒走远了。
旅者，还是商人？反正总不会是瓦兰这种逃命的。
那位隔壁先生的吐字非常清晰，却有着不容忽视的距离感。
肯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有可能是要去阿米莉亚的学院。
外面两人的对话很短，瓦兰却支着脑袋听完了。
并不是好奇隔壁又来了谁，又或者对那个年轻水手感兴趣，而是现在不论有什么，只要能分散瓦兰的注意力，他都会不自觉地去追寻。
这也许是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呢……
让他不能沉浸在对短短几天内混乱遭遇的苦闷思考，但也于解决现状没有任何作用。
这是从克里斯曼到阿米莉亚的漆皮大帆船——朱迪丝号在海面上正常行驶的第六天。
“亲爱的维拉……”
就着小仓房内昏黄的光线，瓦兰写给维拉的信才起了个头，突然听到头顶的甲板上有来来回回跑动的脚步声。
是水手们的靴跟在不断敲击，从这一头快速跑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匆匆忙忙跑过来。
瓦兰停下笔，接着就听到有什么重物在头顶上拖动，最后被抛下海面砸出巨大的水声。
客舱中的乘客们也听到了。
于是走廊上渐次发出房门开关的吱呀声。
都想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或者最好能找个水手问问。
瓦兰转身爬到床上，然后凑到小圆窗前向外看——
天际晦暗不明，厚厚的云层中隐约闪现几道电光。
是雷暴，外面应该有大雨，甚至是暴风。
这时候有人踩着甲板的楼梯下来，带着风雨和被打湿的海腥味，瓦兰隔着门都能感受到。
他从小就对与水有关的一切非常敏感，更不用说这个人湿透的靴子带下来的水渍，可能已经浸透了走廊上本就不怎么干净的毛毯。
应该是刚从甲板下来的水手。
隔壁房门被打开，水手的脚步声顿住。
瓦兰就听见隔壁先生问：“外面怎么了？”
嗓音里有一种天然的喑哑，但是很温和，也很年轻，大概不比瓦兰大很多。
“我们遇上了暴风，先生。”
水手声音里的慌张很容易被察觉。
他可能是个新手，只跟着走过几趟航线，至今没遇见过海上的大场面，所以才这么无措。
隔壁的先生可能还想问什么，但是水手拒绝了，因为他赶时间。
“抱歉，先生，我必须离开了，为了船的安全！”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礼节问题，水手踩着湿透的靴子，哒哒哒匆匆跑向船舱的更里面，也许船长吩咐他去拿什么重要的东西。
隔壁的先生在走廊上停顿了一会儿，而后也回到房间关上门。
希望经验老到的船长能解决这一切。
瓦兰暂时放下心，重又拿起笔开始写信。
只是再有经验的老船长也不能抵抗自然的力量。
他们的船被风雨海浪掀得偏离了航道，触礁了。
轰隆一声巨响，船上的所有人都因为惯性跟着狠狠向一边冲去。
瓦兰也撞在墙壁上，还被砸过来的木头盘子磕了脑袋。
那是原本挂在另一面墙上的装饰品，也许船长布置的时候是为了让客人在昏暗逼仄的小房间内待得稍微舒心些，不至于还没到岸就要被逼疯了。
瓦兰揉着额头，还听见有先生大声抱怨他的夫人被砸晕了。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连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全部变成了尖叫、怒骂。
盖亚保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