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湾5
淮真醒来时, 壁炉的火刚熄灭不久。丝绒沙发上已经没人了, 桌上放着一篮子软欧包和一壶牛奶。
鉴于淮真在早餐后近两个小时才睡醒, 所以等欧包吃到嘴里时, 已经是硬面包。
麦克利刚好从阳台经过,透过窗户向她问了声好。她立刻起身来, 拉开门向他询问昨晚那两个女孩的情况。
“羁押在一层营房里了, 我可爱的女士。”
“听说要等联系到那个女孩的父亲。”她试探地说道。
“女孩有一名联络人, 早晨通轮渡时就已经过来录了口供。但那人也只是中华会馆负责接送华人前往火车站的一名职员而已。”
“那名教授有联系上吗?”
麦克利摇摇头,“很不幸。”似乎有些不忍,又补充道, “不过联络到了另一名女孩的母亲, 那名教授的妹妹。这位女士表示一周后可以抵达天使岛。”
淮真望着对面营房黑洞洞的窗户发了会儿呆。
过一阵又问他,“她们的早餐也是软面包?”
“服役做苦力的女囚轮流为营房里的华人烹饪食物。我想会是面条一类的食物。但说不准,有时有人会偷懒……”
“我能去看看她们吗?”
麦克利有点为难。“也许需要先问过西泽的意见, 他现在正在审问办公室里, 也需要等上半小时。”
淮真点点头, “我明白。”
麦克利正打算离开,回头来看见餐桌篮子里仍剩下四只面包,问她,“我帮你扔掉?”
她摇摇头,将面包篮子护在怀里说, “谢谢。不过我想留着它们。”
麦克利盯着篮子陷入沉默。
几分钟, 他改变主意, 冲她扬扬手中钥匙:“来, 我悄悄带你过去,再去通知西泽。不过请不要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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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大楼建在移民站背后五十米的山坡上,地势较高,穿过中间天井,需要拾几十级台阶上去,才是大楼一层。
因为来美国的女性华人远远少于男性,因此,没有通过天使岛的妇女都羁押在一楼大厅最里面几间屋子,二楼大部分房间都用来关押男性华人。一层空出的房间,有的用作厨房与洗澡房,有小小一间用作活动室,可以下下棋或者在里面舒展筋骨。
进门第一间屋子是检疫房。淮真与麦克利进去时,在走廊上,恰好遇见二十来华人少年刚刚洗了澡,跟着移民局警察去检疫房接受传染病检疫。他们赤|裸上身,有一部分穿着白色麻布裤,有的还没拿到更换的裤子,陡然看见进来了个女孩,已经事的十三四岁少年吓得立刻拿双手挡住关键部位,害臊地躲到旁人身后。
刚进门便猝不及防撞见许多赤|条条的男孩肉|体,淮真也吓了一跳,只好假装很见过一些世面,跟在麦克利身旁目不斜视的朝走廊里走。
淮真问:“这一层住的不都是女士吗,为什么不让男孩们穿好衣服?”
麦克利回头看一眼,“噢,他们的衣服实在太脏了。人越来越多,换洗用的干净衣服根本不够。”
淮真仍想说什么,一眼瞥见晦暗长廊尽头的大门口坐着个精神抖擞的白人妇女。
麦克利立刻上前,与羁押房间门外的白人妇女聊了几句。
白人女士将羁押房的沉重木门打开,淮真才知道,分配不上裤子穿,在这里真不算太大的事——不足四十平的小小羁押房,房间里密密麻麻排放着上中下三层床架,中间用仅容一人侧身同行的通道隔开,几乎没什么容人转身的空隙。
看守女士最后一个进去,摸索到房间最深处,倒也方便直接从外面离开。
几乎每一张床铺都睡着一名华人妇女。因为没有太多活动空间,她们有一些坐在床上吃早饭,或者做着手工活。她们大多很木讷,也许是因为有陌生人进来,屋里几乎没有人交谈。胆怯的眼神,从每一张床铺上方,可怜巴巴,又满怀希望的落在两人身上。淮真起码看到不下十双哭肿的眼睛。
陈曼丽与刘珍玲躺着的小小隔子间尚未满员。陈曼丽在下铺,刘珍玲睡在她上面。跟随两人的仆妇并不在这里,听说刚被叫到对面去问话了。
淮真一抬头,便瞥见刘珍玲背后木头墙上,以繁体字刻着一首诗,应该是从前羁押在这里的女孩留下的:
“美例苛如虎,人困板屋多。
拘留候审多制磨,鸟入樊笼太折堕。
惨莫诉,呼天叹无路。
过关金门难若此,饱尝苦味悔奔波。”
陈曼丽本斜靠在床上刺手帕,一见淮真,立刻坐起来。
刘珍玲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白惨惨地躺在上铺,侧脸对着淮真,突然地说,“出生在加利福利亚,天生比中国人高一等。也天生比白人低一等。”
这话淮真实在没法接。只瞥她一眼,说,“我生在中国。”
尔后淮真以四川话轻声问陈曼丽:“吃饭没?”
她摇头,“说没煮我们的份。”
淮真将装了欧包的篮子递给她。
“谢谢,”陈曼丽接过来,朝上铺看一眼,又说,“我叫不动她。不晓得她咋子了,昨晚哭了一晚上,你帮我问一哈好不好?”
淮真敲敲床铺的木头板,“吃点欧包作早餐。”
上头气若游丝一句,“我不吃,留给她们吧……”
淮真想了想,说,“移民局联系到你妈妈了,她应该下周就到。”
过了一会儿,一声哭腔响起:“我……肚子好疼。”
“吃坏肚子了?”
“不是……”她声音越来越小。
淮真问陈曼丽,“你见她吃过啥子没?她闹肚子了。”
陈曼丽哎呀一声,“葵水来了是不?”说罢,将床尾一只竹箱笼打开,寻出一只绣了四郎探母的刺绣月经带,敲敲上面床铺,塞进刘珍玲手里。
刘珍玲捏在手里一看,气地甩手便扔了出来,“这种老古董我姥姥都不用……”
淮真吓得伸手一接,才不致使月经带掉在黑漆漆的地上。
陈曼丽有些委屈,“新嘞,我都舍不得用。”
淮真替她向上铺那位转达了意思,半晌没听到动静,又说,“你不用,你妈妈来之前这些天也没人能给你洗床铺。”
她微微支起身子,看了淮真一眼。而后气弱了一些,“那……那你还给我。”
麦克利没听懂女孩们的谈话,也不知那条刺绣棉布做什么的,仍高高大大的立在一旁等着。刘珍玲手执月经带,有些委屈看了这高大白人一眼,张了张嘴,纵讲得一口流利英文也不知该如何出嘴。淮真见状,便立刻起身,打算与麦克利一起离开羁押营房。
刚转身,便听见后头喊了一声,“等一下。”
然后听见陈曼丽问道,“要是我被爆纸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家去?”
淮真突然愣住。
爆纸,是冒名顶替美籍华人的“纸儿子”这行生意创造的广东行话,她怎么会知道?
“你从哪里晓得‘爆纸’的意思?”
陈曼丽张了张嘴,没说话。
淮真看她一眼,没接着往下问,几步小跑跟上麦克利。
离开麦克利不经意地以英文问道,“她叫住你,都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能不能帮上面女孩买点东西带过来。”
“什么东西?”
“女孩子……的东西。”
麦克利便不再多问。
淮真出了一手心的汗,竟然比她自己经过海关时还要紧张。
临近十点,西泽仍没得空,只好委托麦克利送另两名值夜联邦警察与淮真同车返回市区。
快到唐人街时,途径哥伦布街的o.m.俄德商店,淮真请麦克利将车停在路边。
俄德商店距离唐人街不过五分钟步行时间。下了车,她飞快跑进商店,以二十美分价格,买了两袋最便宜的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巾,装在纸包装袋里,交由驾驶室里的麦克利,请他帮忙带回天使岛移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