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
这夜有雨, 淅沥沥下了一夜。棠棠不肯好好睡觉, 在娘的怀里拱来拱去。
娘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 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奶就会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儿。
棠棠觉得她肯定是在思念某个人, 那个会穿那双草鞋的人。棠棠心说, 我还可以看鱼看鸟,还有一只狐狸和狼做朋友,娘什么都没有, 每天埋头在织机上,想必很累吧,她大约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 就像那个舅舅一样, 高大,沉稳, 得是个男人。
她试着爬上枕头, 学着娘往日的样子将她搂入怀中, 假装自己是个男人一样拍着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秦州听着就比甘州好, 还有那么多亲人,为什么我们不搬家了?”
娘深深叹了一气, 反过来将棠棠圈入怀中,低声道:“他会来的, 等他来了, 咱们一起走。”
棠棠拱来拱去,闹腾了好一会子才睡着。
*
次日又是晴朗美好的一天啊,狐狸和狗熊又结伴而来,嘴里了不知叨着什么东西,跑过桥,往她家院子后面去了。
要说院子后面,那是娘打死也不肯让棠棠去的地方。但棠棠按捺不住好奇心,曾经偷偷去看过。
不怪娘怕,那儿果真有个很叫人害怕的东西,好像是用各种兽骨,枯枝以及兽皮制成的,像个人形,但又不像人,而且他没有头,原本该生头的地方,生着几朵硕大的菌菇,棠棠叫那东西吓的好几夜都尿床,不必娘说,自己也不敢去看。
狗熊和狐狸是来照顾那个怪东西的,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嗬嗬不停的叫啊叫啊,不过它们都很温顺,会拖着棠棠在院子的周围跑来跑去,还会和她一起玩游戏,所以它们若来,与她就是极快活的一天。
不得不说有个有钱的舅舅真是好,米缸里有了更精细的米,厨房的柜子上堆满了好吃的,衣箱里不停往外涌着各种花饰的衣服,多到两间茅屋都堆不下了,棠棠已经不等货郎送来的那种渣滓多多的蔗糖了,每次揭开厨房的陶罐,里面都会有枇杷糖、话梅糖,蜜丸子,数不清的糖果。
见过别的人以后,棠棠对于外面的世界就有了更多的渴望,她想见更多的人,想看看外面的风景,而不是这一桥一屋,和那两个讨人厌的黑脸白脸怪。
终于,等狐狸和熊要走的时候,她跟着他们迈过了小桥,穿过无边无际的苜荮丛,这是娘说过永远不能踏足的地方,她紧跟着那只狐狸。苜荮完了是荆棘,刺划破了她的裙面,划破了她的脚,再往前,是成片成片的兽骨,有些看起来格外巨大的野兽残骸,随着渐黑的天而闪着淡淡的璘光。
棠棠越来越怕,也走不动了。熊和狐狸便换着驮她,一个人驮一段儿路程。
路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冷,棠棠心里越来越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出来的,她已经有点想娘了。
终于到了一条河边。可这河里流的不是水,而是污浊肮脏的黑油,浊浪滔天,没有边际。
狐狸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脑袋拱了拱,是示意棠棠回去。
它们跳入污浊肮脏的油河之中,往远方扑腾而去。
棠棠回头,失魂落魄的娘裹着件褐衣,急匆匆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
从此,棠棠才明白,这是唯有她们母女的世界,一座孤伶伶的荒岛,别人渡不过来,她们也走不出去。
搬家是唯一的法子,可是娘不肯走,她望着那乌油油的,浊浪涛天的河流,一直就那么看着。
棠棠心说,真有人会游过这条河,来穿他那双草鞋吗?
都已经很多年了,娘每日操持家务,手脚都磨起茧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终于,那个舅舅又来了。这一回,他还带来了几个婢女,很多的名贵家什,两间小茅屋叫他和他的人挤的水泄不通。那些婢女都像木头一样,舌头伸的老长,拖着长长的口水。
娘很生气,一个都不肯要,因为她说,那些婢女都是叫舅舅束着脖子勒死的。
雨嘀嗒个不停,棠棠也很生气,因为那些婢女无处不在,伸着长长的舌头,要替她梳头,要陪她睡觉,而她只想要娘。
“我要说多少遍?季明德在死后和另一房妻子同葬,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为何你不肯相信?”舅舅一脸阴霾,明黄面的袍子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绿色,像生了绣的铜器。
娘在揉面,因为她说她想吃花馍,娘今天打算给她做花馍。
也不过寻常的白饼而已,娘用顶针压出一个个五瓣梅的花图案,等入了锅,随着温度升高,花瓣会变的鼓胀饱满,两面烤到焦黄,吃起来便格外的好吃。
“他会回来的。”娘只说了这么一句。
舅舅道:“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唯有我一直真心待你。皇家陵园中,我替咱们修了巨大的墓穴,当中金刚为星,水银为河,琉璃做瓦,玛瑙铺地,三千侍婢,无不贴伏于你,就在咸阳城外风水最好的地方,你先在那儿等我,等我百年,这是圣谕,无可更改。”
擀面杖哐的一声响,娘吵了起来:“你是个骗子,我从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不要动我的坟也不要动我的骨,否则我便做厉鬼永远缠着你。”
舅舅并不是想把她搬到秦州去,也不是想带娘去见亲人,而是搬往一处更大的墓园,他是想把她们娘俩带走,带到他的地方。
生死两重界,活人可以通过迁骨殖来变幻死人的居所,而死人对于自己的骨殖则无能为力,这也是活人必须有子嗣的原因,他们生孩子,孩子替他们守护骨殖。
棠棠一把将舅舅带来的,崭新的布偶扔入水中,转身躲进了墙角的柜子里。
*
娘越来越沉默,奶也总是苦苦的。棠棠蜷在她怀中等天晴,等狐狸和狗熊来,希望它们可以阻止这个可恶的舅舅动她们的骨殖,娘不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半夜醒来,棠棠发现娘不见了。这还是头一回,她不是醒在娘的怀里。棠棠于是翻箱捣柜的找啊,找完了两间茅屋也找不到娘,于是她独自迈过小桥,穿过枯黄的苜荮地,再穿过荆棘林,穿过那阴森恐怖的兽骨。
月光下,娘就站在浊浪滔天的河边,紧裹着件粗布粗风,定定望着远方。
生死两重界,娘似乎很苦恼,因为她忘光了前尘旧事,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是谁,不知道他何时会来。可活着是为了什么,似乎就是为了等那个人来。
“他还没有跟我说对不起呢。”她轻轻说了一句,抱起季棠,于月光下转身,枯灰色的天,枯灰色的兽骨林,苜荮在一点点失去它们的颜色,党参也不再结出哔哔啵啵的小泡儿,她们的世界越来越枯败了。
可是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了?
有一天,棠棠突然发现自家的院子周围多了四块青砖,比她还高的青砖,半截埋入土地之中。因砖上的花纹瞧着好看,她想把它挖出来,刚一触手,两只手立刻烫出滚烫的泡来,她唆着手指,哭兮兮跑进院子去找娘,却发现娘坐在织机前发呆。
织机在擅抖,院子里的桑树在颤抖,海棠花落了满院,厨房里的碗从柜子里哐啷啷往下砸着,娘最爱的茶具落在地上碎成了片,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翻天覆地。娘背着棠棠逃出院子,两间茅屋轰然倒塌,她们的家就这样没了。
棠棠把头埋在娘的背上,随着她的奔跑泪往下落着,却一声不敢吭。
整片大地都在她们的脚下崩塌,念念不绝的咒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天空变成了腥红色,一道一道晃眼的闪电劈开红色的天幕,那是阳世的道士在做法,想收取她们的魂魄。
那个可恶的舅舅压根就是在撒谎,他没有想过要替她们搬家,他只是想毁了她们的家,并抓走她们。
棠棠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双男人的麻鞋,跟着娘一起穿过枯萎的党参田,苜荮地,穿过兽骨林,咒语声声不停往她们脑子里灌着,猩红的天,灰黄的地,乌黑如油的河水汹涌澎湃。
宝如望一眼滔天的河水,再回头望一眼坍塌的世界。那正在坍塌的是她的桃源,她在阴间的家。而面前这条河,叫尸水河,它是有世以来,生者腐败的肉体里渗出的水与油搀杂而成的,奈河桥,是这条河上唯一的桥,渡生者予死。
她和棠棠的肉体早化成了尸水,混在这滔天的河水之中,奔向远方,永不停歇。阳世不过两具白骨,将要整棺而起,被带去很远的地方,可她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来?
血红的天宇之下,污浊的,散发着腐臭味的河流之中有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宝如心中蓦的一喜,以为是那个人终于来了,两缕魂魄,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等到它们离的近了,大脑袋是狗熊的,小脑袋是狐狸的,仍不过那两头野兽。
阳世的道士们身上明黄色的法衣阔袖胀开如同风帆,手中拂尘飘飘,从天而降,亲自走阴来提人了。棠棠手中还抱着一双鞋,宝如依旧望着那汹涌奔腾的河流,它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浪涌天际,隔绝生死。
她和棠棠将被带到咸阳,那里有新帝为自己修建的,金刚为星,水银为河,琉璃做瓦玛瑙铺地的地陵,从此之后,宝如不必辛辛苦苦的织布纺线,去一丁一点积攒银票,她和孩子将会有满而丰盛的物质,一切应有尽有。
棠棠怀里还抱着那双鞋,宝如轻轻揩掉自己颊上的泪,天色如血,大地一片灰败,她回头吻了吻背在背上的棠棠,一半安慰棠棠,一半安慰自己:“他没有来就证明他还活着。做人比做鬼好,因为人世有酸甜苦乐,有悲欢离合,他还那么年青,还可以娶别的女人做妻,生别的孩子,从今往后娘就只爱棠棠一个人,好不好?”
季棠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对于他所有的期望,皆来自于娘,既然那个男人娶了别的妻子,她瞬间就不爱他,也不期待他了。
将一双麻鞋扔入污浊的河水之中,棠棠埋头在娘的肩膀上,轻声抽泣了起来。
*
另一边,狐狸和狗熊拼尽全力的奔跑着,狗熊背上还背着一颗颓尽皮肉,毛发不存的,人类的头骨盖。在阳世,他们的名字叫野狐和稻生,是季明德做土匪的时候,最忠心的狗腿子。
当初季明德死后,伏于宝如的坟头,半个月时间,叫野兽撕扯一空,唯剩一根大腿骨,在野狐和稻生赶到之后,掘坑埋葬在了宝如的坟堆旁。
四年时间,他们于四处搜集他的骨殖,直到昨天才于关山之中找到他的头骨,也不过一具白骨,可连最小的一丁点骨榍都要镶在一处,季明德那个人才算完整。
当他的头骨被安放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尸水河逆流,日月星辰倒转,不过弹指刹那,也不过眨眼之间,站在寿衣铺前的宝如眨了眨眼,站在义德堂二楼的季明德义也眨了眨眼,时间倒流了六年,一切重新开始。
这天夜里,季明德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走完了一生。次日一早,是他的新婚大喜,两房妻子同时进门,他急匆匆洗了把脸,套上吉服,趁着黎明天色,上了大房的高头大马,去娶亲了。
……
为了不激怒季白,他先接的胡兰茵,转而才去接得赵宝如。
还是那点窄窄的小巷,污水横流,苍蝇嗡嗡叫着,狗屎成堆。这一回季明德穿着吉服,还抬着大房的花轿,袍衣衬着他一张脸格外的白净温和。
小心穿过那条脏脏的巷子,被野狗撕咬成块后,又用了五年时间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季明德格外从容,格外有耐心,到了上辈子碰过他额头的那扇窄门前时,早早弯了腰。
推门进屋,他轻脚躲着地上各类绊脚的杂物,给了小青苗一只用红布包着的,大大的银锭,而后便进了内室。
盖着红盖头的小姑娘,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单膝跪在她的脚边,季明德一手搂腿,一手揽背,轻轻抱起他的新娘,转身出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