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盔弃甲
宝如先咬了一块, 拈着一块, 就要往尹玉钊嘴里送。尹玉钊接了过来, 敌不过宝如希冀的眼神, 硬着头皮咬了一口, 太甜。他排斥甜的东西, 所以不过尝了尝, 便丢出了窗外。
“那香囊,打哪来的?”
宝如回头,作贼得呈般的得意:“其实那香囊有些年成了, 是当初白凤为了挑拨顾氏和李代瑁,特意藏在送给顾氏未出世的孩子的金项圈儿里的。顾氏因为那只香囊,并里面的头发, 认定李代瑁和白凤私通, 无论李代瑁怎样解释都不肯信。
前些日子叫我发现,今天就正好拿来用了。”
尹玉钊微扬了扬脖子, 依旧懒懒的躺着:“今天若非为你高兴, 我不该抓白凤的, 可宝如, 我半生活的猪狗不如, 所做的一切,只为能叫你高兴, 只要你高兴,我别无所求。”
就好比小时候同罗绮攒了很久很久, 攒到一角银子, 豪爽大气的让他在货郎那儿选东西一般。她总是说:“娘整日辛苦,为的只是叫你高兴。”
他所做的一切,可不就是为了叫她欢喜?
宝如也是瞧着尹玉钊高兴,又塞了块糕过来:“既果真想要我高兴,就把城门打开,把季明德兄弟放入长安城,好不好?”
尹玉钊忽而低声长笑:“季明德和李少源会死在城外,死在即将到来的土蕃骑兵铁蹄之下,宝如,从今往后,长安城是咱们的了。”
宝如的笑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尹玉钊摊开一只手,锁子甲紧贴腰线,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淡淡的冷光。
“你的欢喜,终究是我的欢喜,也是娘的欢喜。我和娘都希望季明德死,你不得随着我们?”
宝如手抚上肚子,依旧嚼着糕点:“哥哥,我曾经满心喜悦,希望孩子出生以后,有父亲疼爱,还有舅舅,叔叔,一家子人一起疼爱的。可如今,他们全在持刀相向,我怀胎七甲,却没有一个人期待孩子出生。”
尹玉钊拉过宝如绵胖了许多,像小松鼠的爪子一般软绵绵的手,伪心道:“我期待的,无比期待,想知道他是男是女,是否也如你一般可爱。”
宝如于是重又递了块栗粉糕过来,低着头时,圆圆的脸儿叫衣衽勒出双下巴来,抿唇笑着,贼戳戳的欢喜:“果真你杀了李少陵篡位,会让我做长公主?”
尹玉钊接过栗糕,不肯吃,又丢到了窗外:“不。宝如,你不是长公主,你是皇后。”
宝如又捡了一块糕,仍旧是不动声色的试探:“我是你妹妹,怎么可能做皇后,你莫不是疯了?”
尹玉钊见宝如再递来一块糕,终于咬了一口,坐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妹妹:“这世间知道我们是兄妹的人全都死光了,对不对?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我们是兄妹?
你顶多不过一个孀寡,我做了皇帝,绝不会多纳一个女子入后宫,因为她们都不是你,我会只守着你,守着你的孩子。你难道不懂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宝如忍着内心的厌恶,还强撑着平和,声音却已经在颤了:“没有人会同意皇帝娶一个孀妇的。”
尹玉钊轻笑:“不,宝如,你非是普通的孀寡,你是在芙蓉园叫板过王定疆,在孔庙率着举子们闹过事,在灞河校长手刃过尹继业的相门虎女,你是赵放的孙女。你做皇后,没有任何一个臣子会有非议。”
宝如又捧了一块糕给尹玉钊,仰着头,一脸的诚恳:“可咱们是兄妹,便世人不知,苍天难道不知,兄妹成夫妻,要叫天打雷劈的。你给我个长公主做就好,我做长公主,一样能帮你取得朝臣们的支持。”
尹玉钊已经吃掉一块了,不得不再吃一块:“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是这世间唯一待你好的男人,不会多看别的女人那怕一眼,只守着你,眼中唯有你,因为我爱你,我从生来只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死了,一个就是你。
你最好也忘了自己的生母是谁,从现在开始,等着做母亲,也等着做我的妻子,很快,你就要成齐国夫人了。”
宝如一直盯着尹玉钊的唇,确信他吃了两块糕,才敢翻脸:“你可真恶心,我是你的亲妹妹,你居然能说了这种话来。不止是成亲,你还想……还想……”
“还想,用我的一生,用我所有的一切去爱你。”
这声音无比深情,肉麻,也叫宝如无比的恶寒。
一点点诱着,她总算看清尹玉钊这个人了。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哥哥的位置上,他也没想做她的哥哥。
他想要她在长安城的声望,还想拿他自以为是的爱,混淆血缘伦理,让她堕入恶趣之中。她一把拿起油纸袋,砸向尹玉钊:“你可真恶心,居然当着亲妹妹的面,能说出这种话来。”
尹玉钊接过油纸袋便丢到了窗外,忽而一声哂笑:“当初同罗绮的妆奁中有封遗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你和季明德有血源,是兄妹,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烧了那封信,极力掩盖那件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夜里滚在一个被窝里,该怎么样,依旧会怎么样。
事实证明便季明德是你的亲哥哥,只要无人戳穿,你依旧会跟他做夫妻,为何到我这儿就不行了?”
宝如一巴掌就搧了过去:“果真是你,那封信是你放的,你故意那么做,你还偷听我们夫妻的床事,你,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尹玉钊抽了方帕子出来,揩着自己手指糕点的残沫,淡淡道:“这世间的人和事,有善就有恶,有令人恶心的,也有令人欢喜的,交织在一起,就是跌宕起伏的人生。
事已至此,把你傻傻寄托在季明德身上的那些爱全收回来,给我,我保证永远不会叫你失望,不会让你黯然伤神,我比他更值得让你托付自己……”
脑袋有些晕,眼里的宝如分成了两个,一闪,又分成了四个。
尹玉钊眨了眨眼睛,忽而一声苦笑,身子软了,脑子无比清明。一包子的点心,她自己吃的是好的,给他吃的是加了料的。
马车摇摇晃晃,她不动声色跟他聊着天儿,就这样把他给药翻了。
尹玉钊挣扎着还想爬起来,想去抱住宝如的腿,问她一句,为何季明德是哥哥的时候,你可以接受,换我就不行了呢。
他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的挣扎无济于事,便躺在马车上仰望着宝如。她不停的说着对不起,絮絮叨叨,泪啪啦啦往他脸上砸着。
季明德在城内无伏兵,可他有赵宝如,赵宝如便胜雄兵百万,只需她两滴眼泪,他便可丢盔弃甲,跪地认输。
尹玉钊亦在喃喃而语:“快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可真丑。”他喉咙不停的往外呕着,忽而唇角溢出血沫,疾速的喘了起来。
宝如也给吓坏了,因为外面有尹玉钊的侍从,不敢大声叫,掀起帘子悄声唤过苦豆儿,在她耳畔悄语:“豆儿,明德给的不是蒙汁药吗,他怎么吐血啦?”
她慌张失措,两手不停的抖着。苦豆儿往车窗内瞧了一眼,见尹玉钊面色惨白,唇角带血,也给吓坏了:“药是我亲自去义德堂拿的,为防大哥动手脚,还给狗吃过,只能迷晕,不会害死人的。”
宝如万般的难,想来想去,又劝道:“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也不可能嫁给自己的亲哥哥,你乖乖儿的跟怀屿走,好不好。”
此时徜若尹玉钊大叫一声,侍卫们就会掀翻马车,把他解救出去。
可他没有,他喘了片刻,忽而一笑:“若我死,你会伤心吗,会哭吗,会永远永远都记着我吗?”
宝如连连点头,又摇头:“我会让怀屿救你的,你不能死,你还得给季棠做舅舅了。“
尹玉钊苦笑:“我不想给孩子做舅舅,你分明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季明德有你,还想要皇位,他贪得无厌。我跟他不一样,我做这一切,只是想爬到你身边,让你看我一眼。”
他从阴沟里爬起来,试探她会不会爱上血亲,杀掉自己的奶娘,戒了吃了二十多年的奶,能在任何一张床上睡得着,努力学着男人该有的样子,想像个男人一样去爱她。
从在芙蓉园外见她,他就想像个男人一样去爱她,可这一切都白费了,她宁可他死也不肯爱他。
宝如手忙脚乱,连连点头:“我懂,我都懂,你乖乖的跟怀屿走,好不好?”
他嘴里还在不停往外吐血。宝如帕子揩了又揩,却怎么也止不住血。
“我是罪人,是我姨娘的罪人,也是你的罪人,怎么办,我成个罪人了。”她跪在他身侧,于是伏在他胸膛上无声哭了起来。
尹玉钊想伸手去揩她脸上的血和泪,可他抬不起手来。
他其实只是自己咬破了舌头,想吓唬吓唬她,看她有多在意自己,没想到把她吓成这个样子。
宝如蜷在他的胸口小声的抽泣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手搭在尹玉钊脖子上,听他的脉动,耳朵伏在他胸膛上,看他的心跳会不会停止。
丈夫和哥哥,宝如不知道自己该选谁。
“我跟怀屿走就是了。”尹玉钊忽而不喘了,也不抖了,啐了口血出来,努力梗着脖子,妄图要蹭蹭宝如的额头:“可我还会回来找你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等你生完孩子,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宝如猛的坐了起来,呆望着尹玉钊。
“我期待你的孩子出生,可我不爱孩子,我只爱你。”尹玉钊道:“我放弃这一切,自愿退出,让季明德兄弟进城,但你也得答应我,来年跟我一起走。”
“否则,我此刻只要一声喊,非但季明德兄弟入不了城,你腹中的孽胎,我也会让侍卫们一并除去,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尹玉钊本来语气颇硬,看宝如似乎又叫他给吓到了,柔声道:“听我的话,至少给我个念想,点个头,好不好?”
敌不过尹玉钊的目光,宝如勉强点了点头。
*
灰砖衬着红门,墙漆斑驳,两株枯枝古槐下静静立着个二十出头的僧人,太瘦,显得灰色僧衣在寒风中略有些飘荡。
他一双浓眉微簇,单抚一手,正在掐手中的佛珠,两瓣略厚的唇时时开合,显然是在念着佛号的。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忽而上前,跑的太疾,险险晃落头上那顶八角帽,露出下面锭光的脑袋来,原来这也是个和尚。
“宝如姑娘率着尹侍卫长,眼看就要到了。”
僧人一双浓眉顿时簇起,示意身后埋伏的武僧们戒备,匆步往前走着,问道:“他是否被药翻,可曾反抗,抵抗?”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