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

  王朝基连忙拍着他的膝盖:“您是九五之尊, 他们皆是您的臣子, 世人皆谣传您是荣亲王的血脉, 他不死, 谣传无法平息。太后娘娘自然是为了您好!”
  忽而外面一声尖厉的惨叫声扬天而起, 小皇帝和王朝基顿时被惊的跳了起来。
  玫瑰榻上的宝如一个仰挺, 直愣愣也翻身坐了起来, 干呕了两下呕不出来,回头,便见白袍溅血, 一脸狰狞的李代圣已经逼进来了。
  他停在内室门上,横持滴着血的剑,笑道:“两个宝贝一起抓, 齐活儿了。”
  *
  蔚蓝的天宇下, 越过金砖碧瓦,脊压走兽的一重重楼阁, 到皇宫的第二重, 太极门上。
  这一重由禁军侍卫守候, 外面的人分明知道里面真在厮杀, 却无人能进得去, 此时群龙无首,大臣们挤在一处, 窃窃私语着,仰高了脖子焦急等待着。
  忽而有裂帛之声传来, 层层朱紫相间的官袍中让出条路来。
  季明德身上一件宝蓝色的二品武丞服叫他一把撕开, 身后一个瘦竹般高的野狐,一个歪瓜裂枣样的稻生,皆在撕身上的衣服。
  撕罢身上那套蟒皮,一人肩上一只乾坤袋扔在地上,便开始埋头组装兵器。
  便国之二品武丞,也得卸甲,卸去满身兵器,搜过无任何携带之后,方能入宫。
  宫中虽有内乱,皇城的第一重门还是守卫十分森严的,若携带兵器,压根就进不来。季明德入朱明门后,便直奔武德殿。此处陈列着高宗皇帝当年戎马生涯中,所有使用过的武器。虽刃卷镰锈,但总算能把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武装起来。
  中书舍人张阔曾护送福慧公主西使土蕃,在朝有颇高的威望,也曾在秦州见过季明德,与满朝文武一般,早知此厮是个土匪,见他竟在组装一幅高宗皇帝当年亲手射过箭矢的神臂弩,出列喝道:“季都督,便你是皇亲,也该知道,此物乃高宗皇帝所有,天子脚下,你怎能擅自动用天子的御用之物?”
  这神臂弩,质为青铜,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非三人之力,不能拉开。
  树中最硬着为榆木,所以人们骂人,常会说,榆木疙瘩,便是又坚又硬,死不开窍的意思。神臂弩装矢,百米之内,可穿百年老榆木,可见其穿透力有多强。
  此弩本身重达百斤,非天生神力者,无人能架得起它。
  季明德两手利落无比拎起铜弩,加于肩上掂着,忽而转身,矢指张阔:“张舍人可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狼烟漫天,鬼器狼嚎?”
  宰相谢振轩道:“不过天家兄弟阋墙尔,吾等大臣,是外人,不插手天家事。”
  他是群臣的领头羊,由李代瑁一手提拨起来,明知宫中内/乱,却压制群臣,不肯放援兵进去,摆明了,是早已投靠李代圣。
  季明德笑了笑,忽而回头:“野狐,拿谢相的脖子,试试高宗皇帝这把龙渊剑尚且锋利否。”
  野狐提剑试了试,忽而窜步,不过三步,跃起,挥剑旋身,谢振轩一颗人头便落了地。国之宰相,群臣之首,血冲天而扬,尸体颓然倒地。
  张阔恰是当初的李代圣,淋了满头热血,他胆子小,黄汤溺水湿了满裤子,扑通一声便摊到了血泊之中。至于身后其余臣工,更是吓的退避三舍。
  “谢相说的很对。皇家兄弟阋墙尔,干卿等何事?怕误伤,就给老子滚远点。”
  秦王闹事,必是以血谕为由。季明德虽厌老爹,但不知为何,却相信他的人品,更何况血谕早已对火焚之,此时便有谕,也是假的。
  见还有大臣不肯走,他厉声道:“野狐,谁若还好奇,要在此围观,让他下九泉去陪谢相。”
  瞬时之间,围在两仪门下的百官如鸟兽散。
  季明德随即命野狐和稻生合上宫门,将前后两宫,彻底隔绝。
  两丈高的宫墙,想要跃很难跃上去。
  季明德一把铜弩架于肩上,稻生装铁矢,再与野狐二人合力上弦,三个人合力,一支带绞绳的铁矢直溜溜飞出去,稳稳扎在城楼红色的木柱上,穿柱而出。
  铁矢带着绞绳,可以助季明德借住绳索攀上城楼,这样,他就可以杀进后宫了。
  季明德拽着绳索试过,刚想缒城而上,忽而仰头,低低说了声:“不好!”
  稻生就在他身边,正在试一把乌兹钢刀,回头问道:“怎么了,大哥?”
  城楼上,驻守旗楼的士兵早跑没影了,漫天黄烟之中,忽而跑过来几个磕磕绊绊的宫婢,连哭带逃,提着裙子往前奔着,忽而扑倒,便再没有爬起来。
  煞时之间,步伐整齐有叙的武装内侍占领整座门楼。弓/弩齐加在每个垛口,齐齐对准两方城池间的三个人。
  李代圣一袭白衣染血,于乌鸦鸦的内侍群中,格外耀眼。宝如和小皇帝两个,踉踉跄啮,叫人押上了城楼。
  本以为此时至少上百大臣在此等着围观的。谁知城楼下空空荡荡,宰相谢振轩身首异处,剩下三个黑衣短打的土匪,居中一人身姿挺拨,高健,两条长腿分外乍眼,恰是当初在秦/王府外一刀削了他的得意门生,肖景峰项上人头的季明德。
  这厮极务实,杀人便杀人,从不耍花招。
  李代圣千算万算,装孙子装了几个月,以为此举万无一失,今日便是自已扬眉吐气之时,谁知两道宫门紧锁,他十年经营,却只能演给这样三个土匪看。
  他天生喜欢万众拜伏,充耳皆是称赞,自己做不得皇帝,儿子做了也行。十年蛰伏,今日所有他恨的,打垮的,厌恶的,阻止他登极的人们皆叫他收伏,绑在城楼上,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听臣工们歌功颂德,谁知千算万算,竟没算准季明德。
  他非但没去草堂寺,反而全副武装,赶走他的大臣们,这是要跟他对着干。
  李代圣颇为烦躁,挥剑一把砍断季明德准备缒城的绳索,吼道:“孤要在此戳穿李代瑁的偷梁换柱之戏,匡扶明主,正先皇血脉,满朝文武大臣都去了何处?”
  他在城楼上走来走去,恰就在宝如身侧,张牙舞爪,便想一铁矢射死他,季明德也怕要误伤宝如。
  才知道宝如怀孕,他姗姗来迟的小季棠,此时才不过发了一点芽,万一冲冲撞撞流了产,那孩子便没了到世上走一遭的机会。
  李代圣见野狐扛弩对准自己,一把扯过宝如吼道:“季明德,把大臣们都给孤喊来,孤今日要在两仪门上,宣先帝临终之血谕。否则,先杀赵宝如。”
  季明德松开那根早叫李代圣斩断的绳索,紧紧追逐着宝如的脸。
  她看起来格外顺从,也格外镇定,叫李代圣一手肋在怀中,两只眼睛紧盯着他,随着他的步伐摆来摆去。
  大地皆在冒火的八月,汗滴在脚下的青砖上,随即化作一股白烟。
  数百支冷弓,随着季明德的移动而变幻着准头,随时准备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野狐缓缓卸下弓/弩,额前流海叫汗湿成了一捋一捋,索性一把扯下头绳,将头发全部扎起。露出一张极狭长的脸来。
  少年新生的胡茬根根,眉尾高扬,两目狭长,鼻梁厚重高挺,极颓兀,论五官丑到极致,但丑极之后,又有一种凌烈无比的男子气。
  他依旧扛架着上好弦的弩,百斤沉的重弩架在肩上,汗从眉前流过,轻轻甩甩头,两目似穷追不舍的野兽,紧紧盯着李代圣的一举一动。
  稻生收了龙渊剑,问季明德:“大哥,怎么办?”
  季明德麻鞋踏在薄尘上,麻绳质的绑腿束裤,小腿肌肉微微颤跃,缓缓举高一双手,一步一步走到城墙底下,扬面问道:“四叔,皆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爹呢?”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喊李代瑁作爹。他想确定一下,李代瑁还活着否。若李代瑁和李少廷能稍微帮点忙,他今天不至于背水一战。
  李代圣紧肋着宝如的脖子,冷笑道:“季明德,不要耍花招,李代瑁早叫孤给绑了。立刻打开朱明门,把群臣放进来。
  孤的儿子,才是先帝血谕之中想要传位之人,孤要在此诏告群臣,诏告天下。再不去,孤便一刀抹了赵宝如。”
  季明德依旧高扬双手。宝如就在他头顶上方,面色惨白,一眼不发,别过眼不曾看他。
  他再回头,野狐扛弩,稻生持剑,二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李代圣无比焦急的走来走去,手中沾着血浆的剑,就横在宝如脖子上,眼看便要割破她的喉咙。
  季明德紧逐着她的双眼,总觉得以她那傻乎乎的脑瓜子里灵光乍现的急智,至少该给自己一点暗示,教自己破解今天这难解的局。
  放大臣们进来,李代圣宣完那份假血谕一样要杀人。不放大臣们进来,此时宝如便会死。不过是早死与晚死。
  龙袍加身的永世子出来了,叫几个内侍簇拥着,站在最中间。天太热,烈阳直晒,所有的人都满头大汗,李代圣越来越焦躁,忽而停在季明德头顶上方,怒吼道:“再不开门,孤此刻便杀赵宝如,再杀你,一样有人给老子开门,快去。”
  季明德分明看到,宝如怯怯伸出手指,指了指李代圣架在她脖子上的宝剑,剑光流转,一瞬间晃到季明德险些睁不开眼。
  他立刻转身。
  稻生手中那把七星龙渊剑,高宗皇帝当年的御用兵器,二十年不曾出鞘,只待出鞘,依旧冷光摄目,削铁如泥。
  季明德缓缓往另一侧的城门口走着,并给两个孩子打着手饰。多少年一起出生如死,不过一目,一个手饰,他们便了然自己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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