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大胜大忧

  自从朱老四迁都北方之后,天子守国门,固然很有魄力,但是却带来一个要命的问题,那就是南北信息落差太大。
  比如江南经济蓬勃发展,商贸繁荣,而帝国的决策者还停留在传统的小农时代,本能地排斥变革,拒绝改变。可是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逆转的,唐毅要做的就是狠狠敲击大明的君臣,让他们能睁开眼睛,重新看待这个世界!
  “陛下,臣等五人,皆久居东南,耳濡目染,西夷固然物产贫瘠,民生富庶远不及大明,但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西夷不但本土金银储量丰富,而且穷极思变,近百余年来,西夷频频远航,试图寻找前往东方的航路,贪图者,就是我大明的丝绸瓷器,阴差阳错之下,他们竟然发现了一片新大陆,金银矿产无数,西夷因此陡然而富,东南海面,时常能出现西夷船队,整船整船的金银运来,数量之大,简直令人咋舌!”
  大家正侧耳倾听的时候,李默忍不住爆喝一声,“陛下,臣以为唐毅根本是一派胡言!试问西夷若真是金银遍地,岂不是富庶远超大明,这种鬼话谁能相信?”
  唐毅不疾不徐,轻蔑一笑,“太宰大人,倘若把您放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地上,给您一袋黄金,一袋大米,请问您取哪一样?”
  不等李默回答,唐毅笑道:“我想正常人都会取大米,西夷就是如此,我曾经问过一个西夷传教士,在他们那里,蔬菜水果的价钱是大明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当他们看到东南集市上几文钱就能买走一大堆蔬菜的时候,一个个惊掉了下巴。”唐毅用夸张地语气说道:“正因为西夷物产有限,而金银众多,和他们贸易才有利可图,一匹丝绸,在大明最多买到十两,如果卖给西夷,至少二十两,据说远渡重洋,运到了他们的国度,一匹丝绸甚至能达到五六十两之多……”
  唐毅为了证明不是自己在撒谎,让诸大授和陶大临把这些天他们从丙辰科同年嘴里得到的消息都拿了出来,献给嘉靖,还有在场的群臣。
  不得不说,大明的士人不是满清能比的,他们自负不假,却并不封闭。
  其实在场的众多大臣也听闻过不少西夷的事情,以往只是当成笑话,可是经过唐毅的整理,却给大明的君臣极大的震撼。
  比如在里面就有一条,大明境内北方由于银子相对短缺,金银比价在八九比一,南方是十比一左右,而西夷由于白银众多,他们的金银比价是十三四比一,最令人叫绝的是倭国,倭国黄金产量极大,幕府虽然规定金银比价和大明一样,都是十比一,但是很多坐拥矿山的藩阀治下金银比价甚至在五比一,西夷往往利用金银差价,从倭国牟取暴利,而后用来换取大明的物产……
  这一条很多人看不明白,可是在场两个天才却都惊骇不已,严世藩或许因为一目了然,最先反应过来,紧接着嘉靖也是大吃一惊。
  “唐毅,你说倭国的黄金竟然比大明便宜一倍?”
  唐毅苦笑着点点头,“很多真倭俘虏的口供,的确显示如此。”
  严世藩几乎高兴的跳起来,大叫道:“陛下,臣有了填补亏空的办法了,只要把大明的白银运到倭国,换成黄金,一百万两白银能换回二十万两黄金,岂不是相当于二百万两白银,足足能多赚一倍啊!”
  嘉靖也强压着激动,用变了调的语气问道:“唐毅,严世藩说得可对?”
  不得不说,严世藩的天才让唐毅都吃了一惊,难怪这个死胖子那么能贪财,他还真敏捷。
  “回禀陛下,小阁老所言甚是,只是眼下我大明却做不到。”
  “为何?”
  “很简单,我们没有水师,也没有能远航倭寇的船只,倭国的情形也不清楚,冒然带着银子前去,只会被倭寇抢走,根本换不回银子。”
  嘉靖一听,不由得一阵泄气,但是一个念头却深深植入他的心头,只要能开海,拿着银子转一圈,就能获得一倍的暴利,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血液沸腾。
  在场的大臣们谁背后没有一堆大家族,谁不想吃得满嘴流油。
  唐毅和王世贞联手推翻了祖制,压在头顶的大山没了,再去发财捞钱,大家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甚至变得跃跃欲试,迫不及待。
  偏偏有人还不识趣,李默连续被唐毅羞辱,几乎成了笑柄,他已经顾不上嘉靖吃人的目光,又冲出来阻拦道:“唐毅,任凭你花言巧语,东南倭寇之乱,起于市舶司,一旦开海,必然遍地烽火,朝廷未得其利,先蒙其害,你居心何为?”
  唐毅是真受够了李太宰的偏执和咄咄逼人,对付这样的疯狗,还是交给修炼打狗棒法出神入化的徐渭吧!
  唐毅眉梢微微一挑,徐渭立刻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对面的严世藩眯缝着眼睛,问道:“徐大才子,你笑什么啊?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说出来大家也都听听。”
  “是,小阁老,有人说倭寇起于市舶司,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徐渭摇头晃脑,“所谓倭寇,古已有之,往上可以追溯到盛唐,唐将刘仁轨在白江口一战,毙杀倭寇四万二千人,将割下之耳朵送回了倭国,其后倭国对大唐奉若神明,派遣遣唐使,苦心学习大唐,乖得和三孙子似的,终唐一朝,倭国再也不敢进犯。而后宋元两朝,沿海才时不时出现倭寇,终究没有酿成大患。及至我朝,洪武十四年的胡惟庸案,一条罪名就是通倭,试问,当时没有市舶司,为何会有通倭之罪?李太宰处处奉行祖制,莫非以为太祖爷也错了?”
  “你休要污蔑老夫。”李默气得老脸青紫。
  “哼,谅你也不敢。”徐渭继续说道:“洪武朝的倭患和市舶司没有一点关系,乃是倭国内乱,造成一些武士失业,流窜海上,成为盗匪强盗,随后倭国统一,成祖爷时同倭国达成勘合贸易,此后倭患销声匿迹,直到成化年间,倭国再度内乱,东南倭患加剧,幕府下辖大名为了骗取****赏赐,冒名朝贡,由此引发了嘉靖二年的争贡事件,时任吏科给事中的夏言草率建议废除市舶司,此举不亚于掩耳盗铃,实在是大谬荒唐!”
  徐渭痛心疾首说道:“历代以来,倭寇虽然不断,皆是疥癣之疾,从未有本朝之烈。如果诚如某位大人所言,倭患起于市舶司,那我朝废除市舶司三十几年,倭患怎么越来越严重?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渭把两手一摊,挑衅地看了李默一眼,李太宰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候唐毅又助攻道:“陛下,徐渭方才所言,臣总结出来一个脉络,倭患的形成主要责任在倭国,而不在大明。倭国内部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强盗就少,倭患也就减轻,甚至消失。倭国内乱,民不聊生,自然就铤而走险,倭患炽烈。此外,市舶司存在,正常贸易畅通,倭患就少,而市舶司被废除,倭人垂涎大明货物不得,就持刀抢掠,造成倭患严重。说市舶司造成了倭寇,其实毫无道理。市舶司不过是进行朝贡贸易的场所而已,真正要想大明不受外患之扰,归根到底,在于陛下励精图治,在于百官尽心辅佐,在于将士浴血杀敌,御敌国门之外!”
  “至于眼下倭寇之猖獗,超出历代以往,原因还在于市舶司被废,经过一百多年的休养生息,大明物阜民丰,户口大增,光是靠着土地已经不足以生存,越来越多百姓进入作坊,变成织工,靠着海贸生存。市舶司骤然被废,沿海的商人、织工无以为继,就勾结在大明外海活动的倭寇,利用倭寇作为打手和前锋,抢掠财物,转而出售给西夷,而西夷又提供船只武器和大把的金银,资助倭寇做大。倭寇的首领之中,前有陈思盼,后有王直,徐海,麻叶,陈东,等等诸人,他们哪一个不是我大明的海商出身,却称王称霸******之上,成为所谓倭寇。倘若倭寇真是正儿八经的倭人,又岂能在我大明海疆横行无忌,如入无人之境……”
  震撼,除了震撼,就是震撼!
  唐毅用严密的逻辑,无懈可击的论证,把错综复杂的东南局势彻底解剖开,倭寇、市舶司、海贸、西夷……大明的君臣第一次从前所未有的高度去审视东南,审视海外。
  足足沉默了半晌,消化了所有信息,嘉靖才目光炯炯,厉声说道:“朕决议开海!”
  没有别的话,严嵩带头,所有大臣跪倒在地,李默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跪倒,严嵩老泪横流。
  “状元郎一番高论,如拨云见日,令老臣豁然开朗。老臣一定竭心尽力,把开海做好,让陛下安心!”
  百官也都跟着附和,最为激动的要属徐渭和王世贞几个,和在场的众多老油条比起来,他们不过是微末小吏,竟然能一举成功,促成开海大业。丙辰科的名头势必大震,在嘉靖的心中有了特殊的分量。
  他们兴奋无比,不暇多想,可唐毅却忧心忡忡,因为他听到了严嵩要竭心尽力,让这个老家伙掺和进去,海,还能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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