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节

  两人争论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否该跟天元王庭结盟,共同对付赵氏。
  自从狄柬之带着蒙哥的“善意”到了金陵,向杨延广献上远交近攻的策略,两人之间的争论便没有停止过。
  杨延广从实际情况考虑,认为淮南军既不如河东军、凤翔军精锐,南方(淮河以南)的人丁又不如北方(淮河以北)多,且眼下金陵的王极境高手数量更比不上燕平与长安,杨氏在跟赵氏、魏氏的争锋中明显出于下风,那么为了增强自身实力,理应跟其它强大的“诸侯”结盟。
  天元王庭虽然是异族,但利用一下总是可以的,如果将来杨氏一统了天下,那自然可以兴兵北伐草原,将其一举荡平。
  杨佳妮反对与天元王庭结盟,理由再简单不过:那是刚刚侵略了中原皇朝,给中原百姓造成了深重灾难的敌国!
  昨日之仇尚且未报,今日怎能与其把臂言欢,互通有无?
  杨氏要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厉兵秣马丰满羽翼征战四方即可,大业但凭马上取,何必与仇寇联手?难道没有天元王庭这个外援,杨氏就不能建立自己的霸业了?
  事关民族大义,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杨佳妮没打算让步。
  正因如此,她跟杨延广的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杨佳妮是杨氏第一高手,在国战期间军功卓著,威重四方,杨氏一族无人能比,于公于私杨延广都不可能跟她闹得不可开交,是以之前杨延广一直都是哄着她,没有告诉杨佳妮他已经通过狄柬之跟天元王庭暗中往来。
  今春,杨氏兴兵数十万伐楚,意在吞并湖南(洞庭湖以南)大地,而后观望荆襄要塞。
  此战是杨氏一统南方的关键之战,成则可以得陇望蜀,兵进荆襄,将南方大地经营得固若金汤。
  姑且不说岭南的刘牧之,得了荆襄重镇,南方侧翼便再无忧虑,往后无论是谁,想要顺江而下直驱江南腹地都将只是幻想,正面再经营好淮河防线,中原的兵马便难以南下。
  而一旦杨氏想要出兵中原,无论是从荆襄还是从淮河北上,都十分方便。
  楚地杨氏志在必得,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彼处的节度使,杨佳妮这个时候擅自回归金陵,便可能给一直想要北上打开局面的刘牧之插手湖南战场的机会,令战局横生枝节,杨延广怎能不恼?
  可杨佳妮也很愤怒。
  杨延广明明已经“答应”她,不会跟天元王庭结盟,可她前脚刚带着大军出征,杨延广趁着她不在金陵了,后脚就派出狄柬之带着大批人手北上,跟蒙哥联手在河北河东作妖,她怎能不深感被背叛被戏弄?
  白日她还在战场跟敌军殊死厮杀,日落前收兵回营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她如何能不怒火攻心,直接赶回金陵质问杨延广?
  可杨延广不仅没有给她一个说法,还一副事情已经做了绝不可能朝令夕改的态度。
  这就是一副生米煮成了熟饭,再也无所畏惧,她杨佳妮只能接受的嘴脸。
  依照杨佳妮的脾气,没有当场掀桌子,拿陌刀把房子拆了,已经是格外克制。
  “小妮子,这是大争之世,我们杨氏既然站在了棋盘上,就像是置身于逆水中的行舟,不进则退,别无它选。
  “为了能让淮南这艘大船破浪向前,老夫必须竭尽所能,否则一旦杨氏大业败亡,你我都会沦为阶下之囚,届时杨氏举族覆灭,淮南军民都会死伤无数,那难道就是你想看到的?”
  杨延广很了解杨佳妮的性子,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当下喟叹一声,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紧接着一番长篇大论,足足说了一个时辰,杨延广总算让杨佳妮的煞气减轻了些,不再是随时可能失控动手的模样。
  “让狄柬之带着大批高手潜入河北,跟赵氏的新法新制过不去,让蒙哥可以杀人扰民,这也算迫不得已?”杨佳妮怒火未消。
  杨延广摇头叹息,一副万般愁苦的模样:“这些年来赵氏倒行逆施,让寒门地主、官员权贵难以生存,一批接着一批的地主大户、书香门第不断衣冠南渡到了淮南,让我们的实力水涨船高,这固然是喜事。
  “但这些被罢官夺爵的官员,背井离乡的大族乡绅,无不对赵氏恨之入骨,没有一日不想杀回河北。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行动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不仅是河北河东的寒门权贵,淮南的寒门权贵同样支持。
  “因为他们也不想看到赵氏夺得天下,让他们失去人上人的地位,面对一个他们要跟泥腿子平起平坐的皇朝。
  “在这个根本问题上,寒门仇视赵氏要远胜魏氏,毕竟魏氏做主的天下,大不了就是回到齐朝乾符初年——寒门虽然比不上世家,好歹也骑在平民头上。
  “总之,麾众的意志就是人主的意志,老夫也不能违逆寒门整体的意见,只能支持帮助狄柬之,这就像宋治不可能真正抑制土地兼并。
  “况且,赵氏本就是我们的对手,能削弱他们我们求之不得,这回狄柬之的差事要是办好了,行成了影响力,往后我们跟魏氏争中原、河北河东的时候,几乎就是必胜的局面!”
  说到这,杨延广脸上有了笑容,发自肺腑的,对未来充满希翼与信心的笑容。
  杨佳妮面现疲惫之色,眸光黯然了不少,也不知是站得累了听得累了还是心累了,不过她甲胄在身,没法席地而坐,屋中又没有高脚椅,只能是继续站着。
  她声音复杂地轻悠悠地道:“大伙儿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些,狄柬之去了河北,能不能毁掉赵氏的新法新制我不知道,但他自己一定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杨延广怔了怔。
  他认真道:“狄柬之的差事一直办得很顺利,如今已是称得上大功告成——哦,就是今日,他会发起全面进攻。赵氏之前一直没有察觉,仓促之间不可能应对得了!”
  杨佳妮摇了摇头,神色笃定:
  “你们太小看赵氏小看赵宁了,他敢推行新法,做改天换地这样的大事,绝不会没有缜密布置。
  “狄柬之虽然也是难得的贤才,但到了赵宁的地盘上,本身就已是送入虎口,还想兴风作浪,未免太过天真。”
  杨延广轻笑一声:“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那赵宁做着倒行逆施的事,便是把自己置身于举世皆敌的境地,还能如何布置缜密?”
  杨佳妮看着杨延广一动不动:“整个淮南,有人比我更聪明,比我更了解赵宁?”
  杨延广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讨论。
  绝对没有。
  半响,杨延广目光闪烁:“事已至此,除却静候佳音,还能如何?”
  说着,他忽然目光一凛:“你既然回来了,那就索性去一趟白洋淀,无论如何,狄柬之不能有事——他是难得的大才,日后还有大用!”
  赵宁是王极境后期,杨佳妮也是王极境后期,不管赵宁能否破了狄柬之的局,有杨佳妮去接应,至少能把狄柬之带回来。
  杨佳妮沉吟片刻,“我这就去。”
  事不宜迟,杨佳妮转身就走。
  “等等!”
  杨延广站起身,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杨佳妮,稍作犹疑,目光不无严厉地道:“你这次过去,不会不顾大局吧?”
  他担心的是,杨佳妮因为愤恨狄柬之跟蒙哥勾结,故意置对方于不利。
  杨佳妮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道:
  “昔日,我杨氏也是将门世家,族人子弟带着平民战士与天元大军厮杀,每战争先每阵领头,冲锋陷阵不落人后,杀过很多异族仇寇,也死过不少血性儿郎,现如今……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只怕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现如今,我杨氏会跟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敌站在同一阵营!”
  话音方落,她脚后跟下的地板骤然崩裂,人已如流星般拔地而起,冲入蓝天白云中。
  杨延广紧步跟到门口,向杨佳妮的背影大喊:“可现如今我杨氏已不是将门世家,而是一方诸侯,要逐鹿天下的诸侯!”
  杨佳妮的背影消失在了广袤苍穹下,没有人回应他。
  第六六八章 勇士(上)
  从唐兴县出来,赵宁碰上了张仁杰的队伍,后者正打算进城。
  皇朝行新法立新制,朝廷不能不派重臣要员巡查州县,一方面是监督地方新法新制的推行,另一方面也会帮助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
  说起巡查州县这件事,张仁杰并不陌生,乾符末年,河北反抗军兴起,宋治为了挽救齐朝的名声,就派遣过他跟狄柬之巡视州县吏治,清查贪官污吏。
  今时不同彼时。
  之前宋治派张仁杰、狄柬之出来的根本目的,是给已经腐朽溃烂的齐朝吏治盖上一层裹尸布,本质上仍是为了维护齐朝权贵统治阶层的整体利益。
  而如今,大晋要的是百姓的觉醒与崛起,是要每一个平民都站起来翻身做主人,是天下的真正公平与正义。
  张仁杰的队伍是正经的朝廷巡查队伍,有严格的行进路线和需要完成的任务,相比较而言,赵宁这个太子的行程就比较随意。
  没有任何人能对他指三道四,他自己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什么时候回京就什么时候回京,仗着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他甚至能不断往返京师与州县。
  “我打算去白洋淀转一转,张公可有兴趣同往?”
  张仁杰过来见过礼后,赵宁状似随意地问。
  “昔年国战时,白洋淀是义军浴血奋战之所,张某早就想去凭吊英灵,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能够跟殿下一同前往,张某求之不得。”
  张仁杰很是洒然地回答,颇有些兴致勃勃,半点儿也不在乎临时多加一个行程。赵宁没有自称孤王,这是要跟他平等相处的表现,他自然也不会自称下官。
  赵宁笑着道:“张公乃智慧高远之人,怕是知道此去白洋淀,有机会见到自己昔日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吧?”
  若是旁人听到赵宁这句打趣,少不得会心惊肉跳,跟李虎一样以为赵宁在内涵、警告他,张仁杰却没有这样觉得,同样露出笑容:
  “殿下明鉴,张某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几年过去,张某也想问问狄柬之,他在淮南的日子过得如何。
  “是不是真的大富大贵了,被猪油蒙了心,认不清自己是谁,才敢回河北兴风作浪,不知死活的跟天下百姓为敌,连羞耻心都全丢了,与异族仇寇沆瀣一气。”
  狄柬之在河北河东布下的诛心之局,自认为做得隐蔽,其实早就被赵宁的人探知,还借此布下了一网打尽的反击之法。
  既然赵宁知道狄柬之的谋划,知会张仁杰这个巡查使一声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故而眼下张仁杰很清楚狄柬之就在河北。
  “那你待会儿可得好生问问。”张仁杰的反应在赵宁意料之中。
  皇朝要员每一个人的底细,赵氏都一清二楚,张仁杰的品格性情如何,赵宁十分了解,正因为极度信任张仁杰,赵宁才不会对他阴阳怪气,借此试探什么。
  “只不过,如今的狄柬之,怕是不会给你你想要的回答。”赵宁很有先见之明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为人一向洒脱的张仁杰,刹那间神色黯然,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默。
  两人各自带着随从在官道上踩尘而行,步履如风,道旁新发的翠绿杨柳枝条,在仲春的清风中摇曳飘舞,如同被一把把剪刀梳理过,根根分明。
  张仁杰喟然一叹,眉宇间不无神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人间数十年,说长不长,却总有许多物是人非令人痛惋,而有的时候景物都变了,让重情念旧的人连借景凭吊都不能,只得在追忆中怅然若失。
  张仁杰声音暗沉地道:“乾符末年,我与狄柬之巡查河北州县,眼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声色犬马百姓受苦受难,皆是悲愤难当。
  “时局糜烂,非个人所能改变,于是我俩愤而投身反抗军,心里想的,是借天下万民的力量,打破旧世道的黑暗,建立一个世道清明的皇朝。
  “没想到的是,我俩虽然在彼时道路相同,心中的志向却有根本差异,后来深思才明白,他看到的,是齐朝有那样的时局,必定不能长久。
  “而他想要的,一直是史书上的太平盛世、由权贵主导的繁花似锦,他怜悯受苦百姓,想要后者安居乐业,却不能容忍让百姓分走自身的富贵......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同行过的人注定要分道扬镳,哪怕是曾经并肩浴血的将士,有一天都会在沙场兵戎相见......沧海桑田至此,如之奈何?
  “世间纷纷扰扰,没有更甚于人心繁杂者的了。”
  张仁杰感触深沉,每字每句都发自肺腑。
  赵宁望着两旁栽着杨柳的笔直官道,视线落在官道拐弯的尽头——那一片灰白的天际下,面容平静地道:
  “这便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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