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草根蛮王(十三)

  两人月下漫步。
  这样的平静和清闲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当年京中风云诡谲,姬瑾荣让魏霆钧远赴边关避开祸患。魏霆钧起初不愿走,后来边关传来他兄长的死讯,魏霆钧才含泪离京。
  那时姬瑾荣胸中存着一口气,拖着病体压住后方,为的是让边关将士不被自己拖后腿。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经落入老太傅等人眼中,在奸党谋害皇子、选立傀儡时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意外登上了帝位。
  回想起来,那也并非偶然。
  从前他那太子兄长不学无术,老太傅本是为他讲学的,他却拐带几个弟弟出去玩儿,只剩下跑动不得的姬瑾荣坐在原处。那时起,老太傅便对姬瑾荣格外严格,要求竟比对他那太子兄长要高。
  想来在那时起,老太傅心中已有了打算。
  姬瑾荣也是在那时起,渐渐背负起自己从未想过去背负的东西。
  那对于一个活一天少一天的人而言是在太过沉重。
  所幸他有相交甚笃的好友,有一心匡扶社稷的三朝老臣,更有从边关归来的“镇国将军”——在鬼门关前徘徊时才不至于太过忧心。
  只是,总归还是思虑过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对于姬瑾荣来说,心中的遗憾还是挺多的。他与镇南王绕过御花园,来到箭亭附近。何泰着人去点了灯,整个校场霎时明亮如昼。
  姬瑾荣回过头来,望向镇南王。他微微地笑着,说道:“朕,练了三月,你看看。”
  镇南王说:“好。”
  何泰为姬瑾荣前牵来红马。
  镇南王上前扶姬瑾荣上马。
  姬瑾荣不是很满意:“再年长些,朕自己上。”这具身体还太小了,再加上以前吃用跟不上,比同龄人还要显小,个儿矮了镇南王半个头就算了,连上马都得靠别人!
  镇南王笑了起来。他说:“陛下很快会长高。”
  姬瑾荣总觉得镇南王在嘲笑自己!他哼了一声:“别小瞧人。”
  镇南王目光凝在姬瑾荣身上:“臣没有小瞧陛下,臣比谁都更希望陛下快些长大。”
  姬瑾荣被他灼热的视线看得耳朵发烫。
  这家伙话里有话!别以为他听不出来!他见识后宫那些荒唐事时,这家伙还是颗没开窍的石头呢!
  姬瑾荣坐在马背上与镇南王对望片刻,突然喊道:“石头。”
  镇南王一顿,搭在马上的手掌微微颤动。他压下心中的震颤,开口应道:“臣在。”
  姬瑾荣说:“朕,能射箭了。”
  能骑上马拉开弓,能尝所有想尝的美味,能去所有想去的地方。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
  镇南王看着姬瑾荣含笑的眼眸,心中一阵泛酸。
  在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姬瑾荣曾经过着的是什么日子。在姬瑾荣昏迷时,他恨不得把姬瑾荣批示过的奏章统统扔出去——天下百姓关姬瑾荣什么事!江山社稷关姬瑾荣什么事!凭什么要让姬瑾荣为它们劳心劳力!
  姬瑾荣的命,本来就活一天、少一天!
  有人说姬瑾荣精于算计、满腹机心,可姬瑾荣来到世上十九年,哪一天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过?就连知晓自己寿数将尽,姬瑾荣也无暇痛苦或害怕,反倒有条不紊地安排继位之人。
  而他,正是姬瑾荣选中的人。
  在姬瑾荣大行之后,那些得了姬瑾荣嘱托的人便轮番上阵,劝说他登上帝位。他们说,他若是不继位,姬瑾荣在天之灵便不得安息。
  他就是不要姬瑾荣安息!
  就是不愿意姬瑾荣从世间彻底消失!
  他的陛下还那么小啊。
  小到来不及窥见他所挂心的江山社稷到底是什么模样。
  天道不公!
  既然天道不公,那他自然逆天而行!
  如今,他做到了。
  他的陛下对他说,他能射箭了。
  他的陛下能骑马了。
  他的陛下尽情尝试想吃的东西了。
  镇南王说:“臣在这里看着。”
  姬瑾荣骑着红马进了校场。
  箭靶摆在百步之远的地方。
  红马走入了灯火之中。
  姬瑾荣脸上映着灿亮的灯火,脸庞上有着少有的认真。
  拉弓,放箭。
  再拉弓,再放箭。
  绕着校场骑行半圈,十个箭靶上都插着箭。
  箭箭正中靶心。
  姬瑾荣说“能射箭了”,自然不是单纯的拉开弓。镇南王替他打通了身上的经络,他的四肢与躯体都比以前灵活千百倍,骑射功夫在三个月的苦练下早已突飞猛进。
  即使换上活靶、换上大弓,对他而言都不算太难。
  镇南王站在原位,静静看着那灯火映照下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以前他们想都不敢想。
  在姬瑾荣骑着红马绕回来时,镇南王伸手将姬瑾荣从马背上抱下来。
  姬瑾荣并未推拒。
  镇南王将人抱了个满怀,感觉姬瑾荣身上的汗水都很好闻。他说道:“陛下,臣很高兴。”
  姬瑾荣说:“朕也高兴。”
  所以,不要再用那种担忧又难过的目光望着他。
  镇南王的心脏嘭嘭直跳。
  他的陛下离他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拥入怀中。他的陛下不怪他的逾越,也不怪他的痴心妄想。
  他的陛下,把他的挣扎与痛苦都看在眼里。
  他的陛下从来都习惯对别人好。
  镇南王微微收拢手臂,环抱住姬瑾荣:“陛下,臣非常思念您,”他凝视着姬瑾荣乌亮的眼睛,“从离开陛下的那一刻起。”
  姬瑾荣耳朵微微发烫。他没有避开镇南王的目光,而是直直地与镇南王对视,张口喊出一个名字:“魏霆钧。”
  镇南王一愣,接着坦然应道:“臣在。”
  即使两人早已心照不宣,姬瑾荣听到镇南王这样应,心中还是微微泛暖。
  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愿为他上天入地,寻得一线生机,若说他心里不感动当然是假的——更别提当初他缠绵病榻,魏霆钧时时刻刻的陪伴。
  姬瑾荣说:“有些事,朕不懂。”他的目光微微透着亮,“不过,朕可以,试着学学。”
  镇南王浑身僵住。他说:“臣——”
  姬瑾荣打断:“我知道。”他顿了顿,“你要的,我知道。只是,我,还不懂。”
  从小到大,姬瑾荣都不容易信任人。否则他拖着那样的病体,早死在那幽暗的深宫之中。他有信心做个明君,有信心应对天下所有事,独独在信任与情爱这些事上无法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以姬瑾荣说,他不懂。
  镇南王心脏微微揪起。
  姬瑾荣怎么会懂?
  即使回到大周,姬瑾荣也不过十九岁。过去的十几年里,姬瑾荣几乎都是在病榻上度过,一开始是想着怎么能活下去,后来是想着怎么将大周从大厦将倾的困境里带出来,哪有心思想什么风花雪月、你侬我侬。
  镇南王伸手将姬瑾荣拥入怀中。
  姬瑾荣还小,个儿也比他小,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姬瑾荣抱紧。
  镇南王说:“陛下,臣也不懂。臣总是害怕臣逼得太紧,会把陛下逼得离臣越来越远。有时臣甚至会想,要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让陛下知道,也许可以再像从前那样陪伴在陛下身边。可臣知道陛下绝不会信任一个乱臣贼子,”他收紧手臂,“臣时时刻刻都想着,陛下很快就会朝臣举起剑,将臣这个冒犯天威的乱臣贼子杀死。”
  姬瑾荣微微一顿。
  镇南王非常了解他。
  如果镇南王不是魏霆钧,那么在镇南王从西境回来时,迎接他的定然是早已准备好下手的刀斧手。
  姬瑾荣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毕竟他成长的环境容不得他心慈手软。若非受老太傅他们影响,他甚至不会关心大周国祚、不会关心大周百姓。
  姬瑾荣说:“对,”他毫不避讳,“我,是想过。”
  镇南王并不难过。
  这就是他的陛下,不管好的坏的,他的陛下都会承认,从来不怕别人会因此而怨恨他。
  他又怎么会怨恨?
  镇南王说:“所以,陛下能允诺臣‘试着学学’,对臣而言已是天降之喜。陛下,”他将胸膛紧贴在姬瑾荣背上,“臣的这颗心,从您说出‘试着学学’时就跳得特别快,臣没有办法让它慢下来。”
  姬瑾荣清晰地感觉到镇南王的心脏正如何跳动着。
  他没有挣开镇南王的怀抱。
  过了一会儿,姬瑾荣才开口说:“那么,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若是、我从这里、回去了,你会如何?”
  话一出口,环抱着他的人蓦然发僵。
  姬瑾荣转过身望着镇南王,等待镇南王的回答。
  镇南王喉咙干涩。
  他知道他的陛下聪慧至极,即使他将那个所谓的系统给压制住了,他的陛下依然能料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他早已背负满身杀孽,主脑不会容许他和姬瑾荣一起回到大周。
  而姬瑾荣来了,他无法再彻底破坏这个时空,离开这个世界、进入下一个世界;他更不可能谋朝篡位,让姬瑾荣成为亡国之君。
  也许在“任务失败”的时候,他就会为过去的杀孽付出代价。
  明明在此之前,他只想着一件事——他只想着再见到他的陛下,只要能再见就已心满意足。可见着了,他又贪心地想跨过那条界线;跨过了那条界线,他又——他又觉得只有这一生实在太短了——尤其是在他的陛下问出“你会如何”时!
  他会如何?
  也许身消神散、不复存在。
  对上姬瑾荣满是质询的目光,镇南王说不出话来。
  姬瑾荣的心慢慢往下沉。
  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魏霆钧为他造尽杀孽,到他无法再肆无忌惮之日,自然是他偿还昔日罪孽之时。
  姬瑾荣面色含怒:“简直胡来!”
  镇南王握紧拳。
  镇南王说:“陛下,臣不后悔。”他望着姬瑾荣,“臣永远不会后悔。”那时他的陛下还那么小,想吃的东西吃不了,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做的事更做不了。
  不管将来如何,能再见到他的陛下,能让他的陛下尝遍天下美味、看遍大好河山,比他多活多少年都重要。
  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后悔的选择。
  姬瑾荣看着镇南王固执的神色,只能说:“西梁事了,再作打算。”
  镇南王说:“陛下放心,西梁很快就会安分下来。”啃下了西梁,自然得好好消化消化,免得将来被它扯了后腿。
  说完了正事,镇南王又道:“陛下,明日有一队海上商队要回来,您想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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