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大凶险

  “一个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宁破斧问。
  陈羲沉思,一个完整的世界?天空,大地,土壤,水,风雨雷电,花草万物,这些都是组成一个世界的东西。哪怕就算在细微的东西,缺少一件也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世界。宁大家对陈羲说,我不了解你的身体,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引导你。我能做的,就是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看到的听到的一些事告诉你,然后你自己来判断是否对自己有帮助。
  见陈羲若有所思,宁破斧笑了笑说道:“这些事是急不来的,你先放松一下自己,我给你讲一些曾经遇到的奇人异事。”
  子桑小朵扶着宁破斧坐好,他问陈羲可还有酒,陈羲说最后一壶喂了金龙,宁破斧本来笑着的表情随即凝固。他忽然抱了抱拳,没有言谢,但是那种谢意都在眼神里了。陈羲自己动手准备了些干果点心,然后泡了一壶好茶:“酒就暂时别喝了,尤其是年份太久的陈酒。喝茶,听前辈讲过往。”
  宁破斧缓缓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边闻了闻,用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着眼睛,似乎这样就好受一些。
  “前辈,你的眼睛?”
  陈羲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宁破斧道:“年少时练功走火入魔,伤了眼睛上的经络,瞎了。”
  子桑小朵道:“这不是什么不好医治的伤,前辈当初为什么没有治好?”
  宁破斧道:“给自己一个教训,告诉自己凡事不要贪功,太贪,就会吃亏。后来修为境界高了起来,有没有眼睛倒也不碍事。虽然我无法直接看到这个世界,但是靠着感知也能知道最细微的事。比如你们的相貌,我虽然看不到,但是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
  陈羲点了点头:“常听人说,一个人失去了什么,就会在另外的地方得到补偿。盲人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是嗅觉和听觉都会变得灵敏起来。”
  宁破斧问道:“那么,不灵敏起来还能怎么样?”
  陈羲微微愣了一下,忽然之间发现自己确实太浅薄了。
  宁破斧道:“一个人眼睛已经瞎了,如果不让自己听的仔细些,闻的仔细些,那么就会更艰难。所以并不是一个人瞎了之后得到了上天的补偿,而是因为自己的努力。眼睛看不到了,就用力的去听,那么听到的自然就变得多了起来。上天不曾垂怜过谁,因为如果真的有上天,它哪里有时间有精力管人间的事。”
  陈羲点头。
  宁破斧道:“比如国师国师这个人就很清楚自己缺什么,所以他努力的去弥补什么。抛开他的品性和行为想法不说,只说毅力和坚持,或许这个世界上能比得上他的修行者真的不多。也许你们认为,当初他因为无法修行的时候还死皮赖脸的跟着厉兰封,是太过厚颜无耻。可那何尝不是一种坚持,他就是想要改变,坚定的想要改变。”
  似乎是回忆起来一些过往,宁破斧的表情也从之前的悲伤之中稍稍恢复了一些。金龙的死,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如果可以换取的话,他就算自己死也不愿意让这些年唯一的朋友去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宁破斧的朋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看起来格外像是金龙的巨蟒。
  “国师叫历九霄,不过是他自己后来改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以翱翔于九霄之上,可以成为天下唯一。当初他得到厉兰封的改造之后,就离开了厉兰封,也许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靠自己了。然后他投入了一个小宗门之中修行,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并不是开始修行的黄金年龄,所以自然得不到重视。但是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懂得隐忍,等到他修为有成之后,就一口气把这个小宗门杀了一个干干净净,临走的时候,居然还没有忘记把门关好。”
  “或许是觉得自己做的稍显过了些,一天之后他又回来,把所有尸体都埋了。”
  陈羲心中有些发寒,这样的历九霄,也许并不是因为不能修行而导致心理变态。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他的性格。
  宁破斧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三年之后,历九霄又回到了这个小宗门,然后把他当初亲手埋的尸骨都刨出来,挫骨扬灰。”
  子桑小朵啊的轻呼了一声:“为什么?”
  宁破斧道:“因为三年之后,他发现那件事就是自己的心魔。他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做一个好人,所以把那些人埋葬是他唯一的一次良心上的过不去。他回去,将这一次良心发现做的事抹掉,让自己这唯一的心魔消失。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不可能做任何一件善事了。”
  宁破斧“看”向陈羲:“现在你知道,你和历九霄差在什么地方了吗?”
  陈羲点了点头:“偏执。”
  宁破斧微微颔首,对于陈羲的领悟力也颇为欣赏。
  “看一个人,不能光看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如果简单的就用好坏来区分一个人,那么太肤浅了些。我们习惯了觉得一个人很坏,就注定了远离他。然后唾弃他的一切可是一个坏人,真的是所有的东西都要被唾弃吗?显然不是,比如历九霄,没有人比他更坏了,但是他身上依然有可取之处。”
  “我们总是因为厌恶一个人而把一个人身上具备的东西看的一无是处,所以大部分人都庸庸碌碌。凡武世界里那些普通人普通国家之间的战争,也依然能造就出来不少名将,为什么?凡是能在敌人身上学习道优点的人,都成功了。凡是认为敌人的一切都不应该学习的,注定了失败。”
  陈羲点头:“我懂了。”
  宁破斧道:“我刚才说过了,你的体质太特殊,我自身的经历或许根本帮不上你什么。所以今天我只讲故事,而你能不能得到,我也不知道。刚才说了国师,再说林骥麟。当初林骥麟之所以能继承皇位,其过程比起你见过的林器平和林器乘之间的争斗要严重的多。只不过林器平和林器乘赶上了大楚崩塌的这个时候,所以显得惨烈。据我所知,林骥麟那一代,活下来的人只有几个女子,男人差不多都死了。”
  “当初林骥麟在天枢城远贤先生门下求学,那个时候的林骥麟没有说自己是圣皇子。远贤先生是一位大儒,不懂修行。看起来是极斯文儒雅的一个人,在相邻之间口碑极好,大家都很尊敬他。曾经也有一些人暗地里说些远贤先生的坏话,但是后来这些声音都逐渐消失了。所有人都在说远贤先生的好,而没有人说远贤先生的坏。”
  子桑小朵道:“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后来被林骥麟杀了。”
  宁破斧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林骥麟为什么要杀他吗?”
  子桑小朵摇头。
  宁破斧缓缓道:“最初时候,远贤先生之所以会出名,是因为他开了一家收容馆。所有没有人照顾的老人,都可以到收容馆里生活,不需要支付他任何钱财,他自己掏钱为老人们置办一切。可是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贪便宜的人,有些不孝的子孙后代,觉得可以把自己家里的老人丢到收容馆里,反正也不需要给钱,自己还落得一个清净。”
  “渐渐的,收容馆里的人越来越多,远贤先生就算再富有,可是也显得捉襟见肘起来。后来有一天,有一个在收容馆住着的老人忽然得到乡邻的通知,说他的孩子出行的时候遇到了强盗,一家人都死了。老人连忙回去,办完了丧事之后,随即将家产全部变卖,然后把钱捐给了远贤先生。”
  “又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个住在收容馆里的老人的儿子上门,说自己良心不安,因为把老父送到收容馆纯粹是因为自己不孝,越想越不安,而且因为在邻里之间被指指点点,没有脸继续生活在天枢城了。所以他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把家里的房子捐给收容馆。”
  “远贤先生将这些事编成了故事,经常讲给那些来看望自己父母的人听。渐渐的,搬出天枢城的人越来越多,捐给收容馆的房产也越来越多。一个人,靠自己说的话能让这么多人心里生出愧疚,甚至没有勇气继续生活在天枢城而搬走。当这样的事逐渐多了起来,远贤先生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了。”
  “林骥麟听闻了这些故事之后,他专门拜访了远贤先生。他觉得自己一定能从这样的人身上学习到什么,所以他去了。半年之后,林骥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非但言谈举止变得令人折服,而且性格似乎都变得温和起来。他公开宣布自己退出继承圣皇之位的竞争,不但如此,他还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的兄弟,不管是谁有了困难,他都愿意倾尽全力帮忙。”
  宁破斧沉默了一会儿,看了陈羲一眼后继续说道:“三个月后,和林骥麟关系最好的大皇子忽然之间练功走火入魔,废了。然后是他的弟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厌世之心,将自己全部家业都交给了林骥麟,然后离开了天枢城,可是才出城就被人所杀,据说是另外一个圣皇子派人动的手。”
  陈羲眼神越来越寒冷,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尾。
  宁破斧道:“结果到了老圣皇觉得自己身体不行的时候才惊觉,可以选的继承人已经不多了。傻的傻了,死的死了,残废的残废了。最合适的,就只能是林骥麟。于是他派人把林骥麟叫来,宣布林骥麟继承圣皇之位。林骥麟却拒绝了,说自己已经承诺过,不继承圣皇之位,要让给自己的兄弟。这是一段佳话,可是老圣皇选无可选,最终下旨三次,林骥麟才继承了圣皇。”
  陈羲道:“他成为圣皇之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杀了远贤先生。第二件事,就是把自己那几个傻了的残了的兄弟杀了。”
  宁破斧点了点头:“是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感悟,又哪里有那么多感动。靠着远贤先生一张嘴,就能让那么多人觉得自己活着都是罪过,将家产奉献出来?如果真的这样能自己感悟自己觉得愧疚,当初就不会把老人送进收容馆里。不过是被他杀的杀,控制的控制而已。那些搬走的,谁会在意搬去了什么地方,城外那么大的地方,随随便便挖几个坑,就是远贤先生给他们准备的新家。”
  陈羲道:“前辈的意思是?”
  宁破斧道:“这个故事什么意思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或许就是提醒一下别人,纯善是会被利用的,而纯恶却看起来更美。一个人如果太善良可是必须战胜纯粹邪恶的人,当然不能靠自己的善良。”
  他又问:“你缺什么?”
  陈羲脸色猛的一变。
  宁破斧道:“这是一条凶险路,你缺的是恶,但是要想控制这恶,不容易。一个完整的世界不能光有善良,邪恶也是组成世界的一部分。”
  他站起来,拍了拍陈羲的肩膀:“可是大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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