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好在平日里都穿着黑色套装上班, 因此临时被通知参加董山追悼会,钱恒和成瑶的装束也是合适的。
  两人赶到举行追悼会的殡仪馆时, 已经来了很多人了。
  董山作为一个商界人士,生前交友圈也广, 来参加追悼会的, 除了亲朋友好和真味餐饮的高管员工外, 还有他商场上的朋友。
  历来有俗话说人走茶凉,如今董山身死, 这光怪陆离的人脉圈才初现端倪。
  真正红了眼眶痛苦到几近情绪崩溃的, 除了董山年迈的老父亲外, 就是蒋文秀和董敏, 而其余那些来参加追悼会的所谓商界朋友, 也不过把这追悼会当成了另一场结交人脉的社交而已。
  大家礼貌而客气地说一声“节哀顺变”或者“一路走好”,送两个精致的花圈挽联, 再出一份白事礼金, 礼节性地安慰两句死者亲属, 也就尽到了一个“朋友”的责任。
  一个人的死,最大的伤痛, 永远是留给最亲近也最爱他的人的。
  之前因为董山的离婚起诉而一病不起躺在医院的蒋文秀,此刻又再遭到董山意外死亡的打击,整个人可以说形销骨立,几乎如纸片一般。
  成瑶原来在网上媒体采访的视频里看到她, 记得是个气色好保养佳的女人, 虽然算不上漂亮, 但五官端正,穿着得体,那眉眼里也能依稀窥测到几分年轻时的灵动。
  然而如今的蒋文秀,一双眼睛却暗淡无光,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因为哭泣,她的妆已经花了,露出惨淡的脸色,一双眼睛全肿着,她明明还活着,但给人的感觉却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目标。
  一贯霸道娇惯的董敏,也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这对母女,就这么互相搀扶着,坚持感谢着每一个能到追悼会上来送董山一程的人。
  自到达了追悼会现场,钱恒就很沉默,他的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显得肃穆而安静。
  只是在董山的遗体告别时,他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是我第一个客户。”
  成瑶愣了愣。
  钱恒的唇线紧紧地抿着:“那时候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没有经验也没有现在的名气,但是董山选择了相信我。我以为我可以帮他处理一辈子家事法律问题的。”
  如钱恒这样感情内敛的人,很多话,也都是点到为止,他只说了这几句,就再也没有再表态了,只是跟着人群,一起为董山送上了一支白色的菊花。
  然而成瑶也并不傻,寥寥几句,足够她意识到,这怕就是钱恒宁可取消二十五亿标的客户预约,也要来赴这场追悼会的原因。
  董山是他第一个客户,即便嘴上曾经说着不在意,然而内心里,钱恒永远是感激的,他一直铭记着董山最初给予自己的那份信任。
  世人皆说钱恒冷心冷肺,然而成瑶却觉得,钱恒的心,剥开了那层冰冷的外壳,里面是暖的。
  *****
  成瑶所站的位置,正能看清蒋文秀的侧脸,她的脸上,是悲痛欲绝却强忍着情绪的坚强,是悲恸到无以复加的绝望。
  或者真是应了那句话,人只有死了,才能知道,谁才是真正爱自己的人。成瑶想,如果董山能来看看这场景多好,他就知道,虽然他可以随时为了所谓的爱情牺牲和摒弃蒋文秀,但他之于蒋文秀,却是整个世界了。
  遗体告别仪式后,本应由蒋文秀作为配偶进行简单致辞,然而蒋文秀的精神已经完全支撑不了她做这些,董敏哭着怀念了父亲董山。此后,董山的遗体,便由他的近亲属陪同着,由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行了火化。
  在将遗体送至火化间之前,蒋文秀特意由董敏搀扶走到了钱恒的面前:“钱律师,请您能不能等等我,我送完我们老董最后一程,有些话想和您说。”
  这请求虽然有些意外,但钱恒还是点了点头。
  *****
  钱恒和成瑶等在了会客间,他们也并没有等多久,不一会儿,蒋文秀就由董敏扶着走了进来。
  她的模样像是刚死过了一场,明显地看出身体和精神的透支,然后站定后,她挥了挥手,让董敏在外面等一等。
  “钱律师,我知道老董委托了你起诉离婚,我曾经也对你很怨恨,尤其敏敏,还做了很多过激的事情给你造成了困扰,我想当面和你道个歉。”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蒋文秀说话仍旧不卑不亢,语气温和,极具亲和力,成瑶忍不住也对她在同情之余大生好感。
  提及离婚二字,蒋文秀的眼神也忍不住暗淡了点,她压抑而痛苦地轻吁了口气:“可能是老董到了更年期,公司的压力又很大,多多少少让他心情不好,这几年,因为高血压的原因,脾气也很容易暴躁,我这个人却只顾着孩子,没想到老伴,一直以来忽略了他的感受,没能好好体谅他照顾好他,也吵了几次架,结果两个人都五十来岁了,这么一把年纪还闹脾气折腾离婚……”
  人死以后,不论生前做过多坏的事,即便是萍水相逢,追悼会上,大家都能回忆起他的好来,更别说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妻了,恐怕此刻在蒋文秀心中,都是懊丧和悔恨,都是对董山的回忆和想念了。
  “我和老董,从在一起到结婚,到生下敏敏,都是坎坷重重,我家条件好,他却一穷二白的,双方家人都反对在一起,我们顶着压力结的婚,没有任何长辈的祝福,我从家里逃出来,也没有任何钱,我们就一路白手起家到了现在。结果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想要孩子了,一连流产了四个,去一查,才发现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白细胞抗原太相似,导致封闭抗体低下,很容易流产,敏敏是我们千辛万苦保胎才留下的孩子。”
  蒋文秀说到这里,又抹了抹眼泪:“老董喜欢孩子,之后我们也试过再要,可是我已经习惯性流产了,再也怀不了了,对敏敏,所以我都很溺爱,也导致这孩子不懂事,太骄纵。”
  成瑶心下有些惊讶,她是听董山提过一嘴董敏是很艰难才要上的孩子,也提过蒋文秀身体原因没法怀孕,但当初董山的措辞,无论如何让人觉得是蒋文秀自身的原因,而与他无关,然而实情原来是如此……
  阴差阳错,上天仿佛和他们开了玩笑,冲破了各种世俗障碍在一起,竟然抗原相似到难以保住胎儿,然而,即便是这样,这两个人都坚持了下来,如果没有董山的背叛,这该是一段多么传为佳话的爱情啊。
  可惜生活总是有那么多但是……
  “我知道老董闹离婚,是很受打击的,但我心里清楚,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不是原则性问题,什么矛盾,最后都能解决。这婚,最终也不会离,只是没想到,他却先去了一步。”
  此前董山告知自己婚外情情况时,成瑶内心是十分鄙夷的,男人偷偷背着老婆养情妇,无论如何都十分低级,然而这一刻,成瑶却反而忍不住感谢起董山的欺骗来,他自始至终并没有让蒋文秀知晓小美的存在,因此此刻随着他生命的戛然而止,反而在蒋文秀心中为他们这段感情这段婚姻画上了完整的句号。
  这对蒋文秀来说,或许也是一种仁慈。
  她恐怕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如此曾风雨同舟全身心倚靠的男人,竟然有了情人,更过分的是,这不仅是身体的出轨,这更是精神的背叛,而这种背叛,董山称它为爱情。
  “起诉离婚这件事,目前除了我和敏敏还有公司几个亲近的人,其余人都不知道,既然老董现在出了这样的事,钱律师,我希望你能帮我们保密,就算留给我们家人最后的尊重吧。”蒋文秀低着头,“反正不论如何,老董如果活着,我知道最后我们都是会和好在一起白头偕老的,我现在不希望老董去了以后,还有什么风言风语了,我已经承受不住别人的眼光了。”
  “另外,你也为起诉花费了很多精力,律师费我会替老董付的。我们家老董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案子还没有开庭,我没有付出多少精力。”钱恒抿了抿嘴唇,“至于保密,本身家事类案件,我和我每一位当事人都有保密条款约束,即便委托代理不再有效,保密条款是永久有效的,你可以放心。”
  蒋文秀脸色还是惨淡,然而也终于强撑着和钱恒道了谢。
  *****
  与蒋文秀董敏告辞离开后,成瑶坐在钱恒的宾利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和感慨。
  “真的不知道蒋文秀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董山还要出轨,你看他们一路在一起到结婚创业生孩子,都不顺遂,那么多苦和难都忍过来了,现在什么都有了,却要这样?当初能一起面对这么多阻碍,董山对蒋文秀应该是很爱的啊……”
  “只恨人心不似水,等闲平地起波澜。”钱恒的声音仍旧淡淡的,“成瑶,爱是会变的。作为一个家事律师,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没有什么感情是永恒的。”
  “只能说,或许这样的结局,对蒋文秀来说,也不算太坏吧,虽然董山提起离婚,让她和董山的感情和婚姻里有了这么一点细小的瑕疵和裂缝,但好在她什么都不知道。”成瑶叹了口气,说到这里,又有点纠结,“但是因为她不知道董山出轨的事,心里对董山还有很深的感情,看追悼会上的样子,都是难以忘怀的模样,恐怕余生里一辈子都会记着董山,也不可能开始什么新的感情了……”
  “她知道。”
  “哎?”
  钱恒目不斜视,语气却是笃定:“蒋文秀什么都知道了。”
  成瑶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怎么可能?!假设她知道了,能不对董山恨得咬牙切齿?在追悼会上的样子,可根本是装不出来的。”
  “成瑶,人心是很复杂的。”钱恒淡淡瞥了成瑶一眼,“蒋文秀和董山可是一起白手起家的,甚至外界不知道的是,真味餐饮能做大做强到今天这一步,核心人物并不是董山,而是蒋文秀,她是个很有商业手腕也很有气魄的女人。她曾经唯一的软肋是董山,但是现在董山不在了,她的理智和聪敏都能毫无顾忌地发挥出来了。她的难过是真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和扶持,但该为自己做的打算,她也一点没落下。她是个优秀的也值得敬佩的女人。”
  成瑶显然内心的天平天然地偏向着作为原配的蒋文秀:“她为自己打算也没什么,何况你说她已经知道董山出轨的事,也不过是你的猜测吧。”
  “在董山起诉离婚之前,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直接气晕厥过去住了院,但她也不傻,董山突然这样提离婚必然有妖,这些天来想必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她不仅知道董山出轨,也知道董山的情人已经怀孕即将生产了。”钱恒侧着头看了成瑶一眼,轻哂道,“所以她连遗体停放至少三天再火化的习俗都没有遵守,凌晨死亡,今天上午就飞速办好了追悼会,直接火化了。”
  关于这一点,成瑶其实也觉得十分奇怪,这追悼会办的确实太赶了,要不是警方介入调查确证是意外车祸,甚至要让人怀疑蒋文秀动了什么手脚。
  是为了什么,让蒋文秀如此急切地要火化董山?
  钱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毫无波澜地叙述着答案:“是为了遗产。”
  成瑶愣了愣,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董山那个情人小美等于有了董山的遗腹子,虽然是非婚生子,但是作为董山的子女,这个孩子一旦出生,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董山没有遗嘱,那么这个私生子就和董敏一样,有完全相同份额的财产继承权!”
  钱恒终于松了口气一般:“我还以为你要等我给你一个字一个字解释清楚才能反映过来。总算,你比无可救药还好一点。”说道此处,钱恒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就好这么一点。”
  他的两根手指间,间距几乎等同于零……
  然而成瑶这时候压根顾不上反驳钱恒的打击了,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终于找到线索的警探:“因为是非婚生子,想要证明这个孩子有继承权,就必须证明他和董山的亲子关系,必须进行DNA鉴定,但是这时候董山的遗体已经被彻底火化了,他的身体组织和DNA等于全部灭失了!小美已经没有办法主张亲子鉴定了!”
  也直到此时,成瑶才意识到,蒋文秀为什么最后特意约见了钱恒和自己,并且关照要求将起诉离婚一事保密。
  因为她要从源头上彻底地否认小美的存在,即便小美最终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她也要将这个遗腹子的存在盖棺定论成无稽之谈或者是蓄意的讹诈,毕竟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包括他们的女儿董敏,在爆发离婚诉讼之前,都以为他们是恩爱非凡的一段佳话。
  成瑶突然觉得,婚姻有如战场。
  婚姻是最稳定最亲密的结盟关系,有甜蜜、相爱、温情,但同时,也充满了争吵、冲突、背叛、欲-望、私心和猜忌。
  或者一段婚姻的开始,始于爱情,然而最终,却进入了一场不流血的两性战争。
  一时间,成瑶突然对爱情、对婚姻、对男人,都有些失望了,她盯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看向钱恒的侧脸。
  不论哪个角度,钱恒似乎都找不出任何死角,长相确实能打,成瑶的目光描摹着他的脸部线条,从挺翘的鼻梁到利落干脆的下颌线。钱恒很英俊,但那过分的英俊里,总觉得带了点凉薄和无法驾驭。
  鬼使神差的,成瑶抬头问了钱恒一个问题。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潜意识里,都想出轨?就像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董山和蒋文秀这样的感情,也竟然在小美面前把持不住。
  “不是。”钱恒的回答果断而简洁,“我永远不会。”
  虽说这种话,也不一定当真,但成瑶还是有些感动,至少钱恒有这份心:“老板,你未来的对象一定很……”
  “幸福”两个字还没说完,成瑶就听钱恒继续道——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自己更完美的人了。”
  “哎???”
  钱恒连目光也懒得分给成瑶,他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爱自己是一段终身浪漫的开启。”
  “只爱自己,就永远不会出轨。”钱恒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成瑶一眼,他微微一笑道,“当然,这也得自己足够优秀,像我这样的,肯定是不会出轨了,但像你这样的,不好说。”
  “……”
  什么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启?!说这么好听?!
  这-他-妈的不就是自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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