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姻缘错
灵素同七娘被告这件事儿, 方伯丰全没得着个出面的机会。那日他也得了消息, 还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看还不如趁早把那几两银子先吐出来得了, 这横财不好发啊。”
方伯丰想想自家媳妇的能耐, 再看看眼前这人把那五两银子的奖赏说成“横财”, 气都气不起来。
等到了家里, 没见灵素, 便先洗手淘米做饭。这里饭刚蒸得,前头灵素回来了,两只手上还都拎着个三层的提盒。见方伯丰做了饭, 笑道:“我刚说呢,菜都有了,只差个饭, 要不就去后街买几个馒头对付算了。没想到你倒做好了, 今天真是好运气。”
方伯丰见她脸上没一点愁怨之意,笑得跟刚跌跤捡了个元宝似的, 自己心里方才那点焦急也轻了许多。
说着话, 灵素洗了手, 便开始往外拿菜。一只酥骨鸭, 这是大师兄新琢磨出来的菜色, 全天下独此一家,做起来费劲, 连骨头都酥得能嚼。一碟子燎肉,一盘炸什锦, 两对儿白水羊蹄, 一盘焦溜丸子,一碗甜醋渍硬肋,还有一大盘子的三凤楼自做的点心。
方伯丰算瞧出来了,这全是灵素爱吃的。
灵素往灶上去了一回,端出来一小篮子生的小萝卜白菜芯菊蒿青葱并一碗酱,笑道:“都那么吃太着实了,来点生的菜解解腻。”完了又去张罗酒。
方伯丰在那儿发呆——这是……庆祝自己被诬告了的意思?……
灵素烫了酒出来给俩人都倒上,笑道:“怎么了?瞧这么多好吃的乐呆了吧?嘿嘿,不是有人去行里告我们嘛,我同七娘一商量……还有黄源朗,就分了工,各自找证人去。我就去了楼里。我师父一听都给气乐了,把掌柜的叫来了。掌柜的一听,就一摆手说,‘行了,这事儿您甭管了。’说着就出去了。
“我师兄和灶上的大师傅们都觉着我挺委屈,怕我难受,就说给我做几个菜吃……嘿嘿嘿,你说我也不好一个人在那儿吃啊,就叫人给我装了食盒,都拿回来了。我这几个菜都没做得呢,掌柜的就回来了,说叫我放心,这事儿都不用我们出面,马上就能了结。我那会儿正守那鸭子呢,就没细问。
“哎呀,快快快,不说废话了,待会儿该凉了。你尝尝这个!这鸭子别人都没吃过,还没上旗,咱们这是尝着鲜了。赶紧赶紧。”说着话往方伯丰碗里丢了一块翅膀,自己扒拉出来另一只就吃上了。啃了两口便眯起眼睛鼓着腮帮子一通嚼,摇头晃脑地显是十分之过瘾。
方伯丰听出来这是三凤楼接手了。想来这本是经不起推敲的事儿,那人无非是一口恶气上头,顾前不顾后地才会这么做。只是世上事最怕传言,真假难分,南瓜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事儿也并不少见。就算最后澄清了,还有一路人专爱信这个的,往后什么时候牵扯了都能拿出来说。又有不知情的听了当了真了,如此以讹传讹,才是无妄之灾。
他本来正琢磨如何反告,叫告她们诬告这事儿先发起来,那就没有后头的事儿了。毕竟那些人诬告不过是在行里,告她们诬告,就得告去衙门的。自然后者的动静更大些。只是找什么由头能先去衙门里告她们呢?最好别叫灵素同七娘出首,这种事儿沾地越少越好。
这回听灵素这么一传话,虽她总是惦记着吃的多,不过听三凤楼掌柜的一句“都不用她们出面”,便知道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何况有苗老先生在,只怕比自己想得还周全。
是以这日小夫妻两个就安心享用了一桌子三凤楼大灶师傅们各自的拿手菜,吃饱喝足,洗漱安睡。
等事情了结了,方伯丰更是只剩下一心佩服了。——这潲水油的话儿哪里就能穿得这么快了?!俩老头子就齐齐出面求清白去了。一家是知县老爷自己刚刚鉴定无误的德源县酒楼“魁首”,另一家是能把小小点心铺开去京城的主儿,这样清名叫人给“玷污”了,你说事儿大不大?
一步步把事情弄清楚的过程里,一边是三凤楼“油不复用”的买卖良心,另一边是德明斋说一半藏一半的“点心秘方”,还是从县衙大堂里传出去的,有比这还高明的传口碑法子没有?且七娘跟灵素两个桩桩件件的细心妥帖、勤谨忠厚、任劳任怨、一心利人……也是事事有明证的,还在知县大人跟前定了性留了名了,往后谁还敢给她们泼脏水?
等案子审明白了,一边是明明被诬告了的却没行那落井下石之举,再对比那几个给她们泼脏水的,高下立见不说,更坐实了那两个的仁厚心善。被伤了“清名”的大铺子,也只道有了知县大人的断案文书,他们就算洗清了冤屈了,比千儿八百两银子还有用。最后只意思意思叫那几人赔了二十两纹银就罢了,那几个人本是为了灵素同七娘得了十两的奖赏心里不忿才行此恶事,结果叫人倒赔二十两,恐怕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恶心人的吧……
方伯丰都不想再往下想了……
不过这你来我往、不对,你来我往往往的算计中,独有一股清流,谁?黄源朗啊。三凤楼那边可不敢去谢,“岳父大人”和“大舅兄”想必都觉着自己在做“分内之事”。方伯丰便找了个时候,请了黄源朗在一个二荤铺里喝两盅,谢他当日忙前忙后帮的忙。顺便看看自己能不能反过来帮帮他。
这个铺子叫临河居,就在凉河边上,黄源朗请人吃饭的时候不少,还真少有请他的,尤其还就请他一个人。
叫了几个菜,方伯丰让烫了一壶酒,给黄源朗满上一杯,自己的也斟满了端起来道:“前阵子这事儿可真要谢谢你了。还大老远跑村里去请了那些人来,难为你怎么寻着的。”
黄源朗红了脸道:“这、这有什么好谢的。他们走的那天,我同他们一处吃饭了,知道他们是哪里人。那天七娘叫我把账本抄一个备着,本来说是交给行里的,后来是衙门的拿去了。我想这是要过堂了啊,那自然是证人越多越好,就想起他们来了。反正都是乘船坐车的,也不算麻烦。”
方伯丰笑道:“我觉着你这阵子巡查巡查河道,倒比在学里学得多学得快了。”
黄源朗看他一笑心里就发憷,想想还是同方家嫂子说话省力,这方伯丰好像总是知道了什么事儿似的。索性心一横,全都直说了。
他道:“我娘从前跟我说,若是有年轻姑娘,当我的面骂我、教训我,又不要我任何好处。就得赶紧回家告诉她这个事儿。她说这事儿比什么都要紧,我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这个了。那日……七娘不是说了我一顿么,我听了也挺有道理的。第二天还想请她们吃饭,结果又被说了一顿。我一想,这不就是我娘说的那样么?赶紧我就回家去说这件事儿了。
“我娘当日就带着我回了县里,转天她又出去了一日,大概也来过这河边见过七娘和嫂子了。回去同我说,老天有眼,我这辈子没准不用当光棍了。之后又问我,问我……问我那什么,我这、这也说不好啊,话都没说过几句,何况人家那么聪明,我这么笨!
“我娘就说了,叫我想想自己能帮她什么忙,能替她做什么事儿。得是我自己、就凭我自己个人,看能替她做点什么。不能是像从前请客那样撒银子那样的。这银子不是我赚的,我花银子给人家弄什么不算我的能耐。还一个,这……这那啥,是人跟人过,不是人跟银钱过。七娘是极好极好的,得看人家、人家那能不能什么我了……
“我琢磨了一晚上,想起你说过她们要记账的事儿。这个我会。我就想这大概算一个我能替她做的事儿,还有的话,大概也就剩一把力气了……后来、后来我不就找你了嘛,你、你早就知道了吧?……”
方伯丰起初想笑,听他一路说起来,忽然又不觉着好笑了,反叹道:“但愿七娘能看出你的好来。这世上伶俐的人多了去了,实心实意的反没那么好找。不过这个……我听着怎么什么都是你娘的意思,你自己怎么想的?娶媳妇的可是你,不是你娘。”
黄源朗一张脸都快成紫的了,吭哧着道:“她那么聪明……我、嗐!我都没脸惦记……我怕、怕耽误人家,我这么笨,叫人受累。”
方伯丰就想起自己家里的憨媳妇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你放心,我不嫌弃你”的样儿来,笑道:“世上的聪明和糊涂还真说不清楚。你自己怎么看,我怎么看,旁人怎么看,都不要紧。要紧还是七娘怎么看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只照着自己方才说的做去,到底人家乐不乐意,你也不用替她做主。对吧?你不是说她聪明么,聪明人自然自己会想明白的。”
黄源朗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遂笑道:“唉,这么说出来可好多了。要不然老一个人憋着,可真心慌。”
方伯丰忍不住笑起来,就黄源朗这阵子的所作所为,谁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偏他自己还觉着是自己一个人憋着,也是没法儿说。
七娘如何想法一时还看不明白,倒是有人真心看上黄源朗了?谁?就是隔壁苏梅儿的小姑子。苏梅儿夫家姓崔,小姑闺名如梅,也上过几年私塾,算是个断文识字的。当日家里送她去读书,是为了叫她能学会记账算术好帮家里的忙。因她哥哥学了两年,可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箩筐,白瞎了那钱,看这做妹子的倒算机灵,才有了这主意。
只是事情总多走着走着就忘开头了。这小姑娘读了书,认了字,记账算术是学会了,眼光也愈发高起来。因此虽早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不识字的嫌人家粗鄙;后来也有人给说起过一两个读书的,她又嫌弃人家家境寻常、前程不明。寻常说起来她只道:“这样的人,我嫁了日子还不如现在过得舒坦,嫁他干嘛?!”
她爹娘从一开始着急催,到后来都索性歇了心思了,只苏梅儿看着这一个整天什么也懒怠干还不肯嫁人的小姑子心里发急,恨不得叫她明天就出门子才好。
这阵子黄源朗为了自家的终身大事,也顾不得学里了,得空就往方伯丰家里跑。他虽性子憨些,长得却端得一表人才。个头高不说,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很是端正,加上对七娘动了心思,整个人瞧着也是精神焕发。只是这有心栽花花不知道咋想,无心都没插柳那柳也成了荫了。
过了一阵子,苏梅儿就发现自家小姑子这几日也不老在屋里歇着了,倒没事好往院子里去。在院子里也不好好坐着,专爱来回走着,还时不时朝隔壁张望。两家中间的墙本也不高,那边院子里的事儿要看都能看清的。这是做什么?闻着人家做饭的香味儿了?
后来见崔如梅忽然开始换起衣裳来,连头发都一天一个样儿地变。苏梅儿是过来人,一看这样儿就高兴了,——这眼见着是动了春心了,看来把这姑奶奶嫁出去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