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掐尖要强

  她们两个自己玩得挺乐呵, 加上来巡查的人也有常不时夸她们两句的, 做工的那些嘴笨不怎么会说话, 但是那感谢的意思她们都能觉出来。灵素是每天能给这么多人做饭就够乐的了, 七娘则觉着这些人都“算知道好歹的”便也认了这份辛苦。
  这日来巡查的人里头有方伯丰, 到这边看时, 见这日的硬菜是半片鸡。——整鸡去头尾, 劈两半,去骨,码味过夜, 第二天上笼蒸熟,再进油锅炸到焦黄。一人半只。
  这鸡还是三凤楼里使人来跟灵素说的,有南边来的卖活鸡的船, 东西不错, 十文钱一斤,只是少于一笼不卖。两人赶过去买了两笼, 二十四只, 这些鸡都有三斤多重一只, 一只也不过合了三十几文。这做了半片鸡, 还有一堆可以熬汤的骨头、脖子、爪子并一大盆各样鸡杂儿, 算来算去都合算的。
  同行的河运的管事开玩笑道:“真的一天三十文?那我入个伙,也在你们这里吃得了。”
  方伯丰道:“这都满县城找便宜的买去, 有一回还把鲜鱼口上来的一筐小鱼都给买来了焖萝卜酥鱼,光挤那鱼肠儿就溜溜干了大半天。坐那小矮凳上, 等活儿干完了, 还坐那儿不动,一问,腿麻了,起不来了。”
  那管事也有两分动容:“真不容易,你这媳妇娶着了。这待旁人尚且如此,何况待自己人!这人哪,手里稍微有点什么权力,就容易不把别人当人看,你媳妇这样的,真是难得。”
  一旁还跟着黄源朗,方伯丰同管事说着话,他就听进去了一句,见他们聊出话缝儿来了,赶紧插一句问道:“这、这真让搭伙呀?那我也入一份呗。”
  管事的噗嗤笑出来,打了他一下道:“你个愣小子!不过我看呐,你还真不如就在这里搭伙算了,省得老被那头的老娘们坑。你一个巡查的,请什么客啊,真是呆得可以。我都看不过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刚好七娘端了一淘箩米饭过来,便看了黄源朗一眼道:“你就是没事请凉水河那边吃烧鸭子烧鸡的那个冤大头啊?”
  方伯丰同那个管事都咳了一声不说话了,黄源朗脸红了道:“我、我不是冤大头。他们干活儿挺辛苦的,才、才请了几回……”
  七娘往一边正在吃饭的人一指道:“这都挺辛苦的,我们做饭还辛苦呢,你怎么不请我们?”
  黄源朗赶紧去看方伯丰,方伯丰把脸别开了,黄源朗只好孤军奋战道:“你……你们想吃什么?……”
  管事的没憋住笑起来,一口口水进了气管,咳得起不来腰。
  七娘也没脾气了,看着方伯丰道:“你家媳妇就是这么一个憨的,你这又带着这么一个愣的,你也够苦的。”
  方伯丰听了也笑起来道:“他们都是心性简单的人,虽有时候看着吃点亏,心里却是没愧的。”
  七娘听了道:“这也没有叫好人一直受欺负的道理!”便对黄源朗道,“你看到我们这里的伙食了么?这就是按着衙门里给的钱来做的。你看着那边吃得一般活儿又辛苦,不过我不怕告诉你,你要是乐意请客,只怕他们往后的饭菜更没得好了。——左右有人会来给补鸡鸭鱼肉,多出来的伙食费落自己腰包不是更好?你看着你是帮那些做活儿的人,实则是在帮那些揩油的人,你还做梦呢!”
  说了顾自己去了,这边黄源朗一脸肃容,方伯丰只道他在想七娘给他讲的道理,便也不吵他。
  第二天他又来了,巡查过后,忽然对七娘道:“我说的道理我想明白了。我请过那边的人,那也请一下这边的好了。你喜欢吃哪家酒楼的什么菜,我叫人买去。”
  七娘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道:“我要你请什么饭?我自己没饭吃?这里的人更不用了,他们是给衙门干活的可不是给你家干活儿。你这就是听明白我说的道理了?我倒是不太明白自己讲的是什么道理了。”
  这天方伯丰回来,告诉灵素道:“黄大少是不是被七娘狠狠说了一顿?下晌请了假回家去了。”
  灵素大笑:“什么意思?这是被七娘训了,回家找大人哭去了?再说了,这七娘说他也是为他好嘛。”
  方伯丰笑道:“你看得明白。”又道,“其实这俩人要是能凑一块儿我看倒挺好的。源朗虽是富家出身,人憨了点,性子是极好的,也不奸猾,更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毛病。七娘人精明,但心地不错,精明得磊落,又有两分侠义心肠。这样凑一起倒是极好的。”
  灵素摇头道:“没戏。七娘不想嫁人呢。她同我说了,她再攒两年就够在县里买个小院子了。她准备买了先租出去,等她哥哥结婚了,她便搬出来自己住。她说男人坏的多好的少,这沙里淘金的,累得慌。这还同做买卖不一样,做买卖顶多赔几个银子,这成了亲再有了娃,要是碰上个不成器的,这赔上的就是一辈子了。若碰上个成器的呢,多半又跑不出喜新厌旧的圈儿去。算来算去,还是自己一个人最清净自在。”
  方伯丰不意灵素连这样沙里淘金、喜新厌旧的话都听过,看看她道:“这都是她自己经见的事情才有的想法,可做不得准。世上人并不是都这个样子的。”
  灵素嘻嘻笑道:“嗯,你看闵子清不就老嫌弃齐翠儿么,祁骁远还想要玉兰多读些书呢,大概她说的这些事儿还是有的吧。不过同我们没什么干系。”拍拍方伯丰胸口,“你放心,我不嫌弃你。”
  方伯丰就手按住她的手还放在自己胸口上,作松一口气状道:“幸好幸好,可是吓得我不轻。”
  两人又笑作一团。
  转眼十日已过,灵素同七娘早提前三天领了钱又去采买米面去了,油如今倒不用买了,虽说三凤楼的老油也不多,足够她们这里用了。
  行里却把人都召集起来要论一论这十天的事儿。
  人都到了,青嫂还没来,就有人先说话了:“平常做事情掐尖要强也算了,这都是各人干各人的了,也非要这么显着自己。合着旁人都不用吃饭了,就听您一人唱戏得了。”
  灵素同七娘在一旁小声说现在手里攒下的几样趁着便宜的时候多买的荤食,要怎么做才好吃又不重味儿。上回两笼鸡的鸡杂就做了两天的菜,一天是加了许多葱头的鸡杂煲,另一回是炒了两锅雪菜时件儿。鸡血还沃成血豆腐,做了两天的汤。两个人最近迷上了这样少花钱多办事的能耐,尤其七娘回头还把这样招数用到自己家了,得了持家数十年的老娘的夸赞,更觉着这路子好了。
  那人说了两句见没人搭理,便又接着道:“爱显摆自己能干,趁早别在这样地方干,往高地儿去多好?!那么厉害,嫁个富贵人家当少奶奶去,干嘛非同我们这样的比着!就算显着你能了又怎么样!”
  这没人给个回音,那人越说越气,越往气了说。灵素觉出来这话儿不对劲了,正要同七娘说,七娘给她一眼色,两个人便继续说之后的菜色的话。尤其不晓得这活儿要干多久,再往后天真的冷了,这菜价都要往上涨的。不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可就抓瞎了。
  一时青嫂进来了,她先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听里头挺热闹,等大概听明白了,才走到上头淡淡道:“这都是发什么牢骚呢?敢是一人三十文不够花用?”
  底下都不做声了。
  青嫂又道:“这‘十分工’的工钱,衙门里是按着一人一天一斤肉一升米的钱给的。这一人一天三十文的数儿都明明白白写在布告栏上。我晓得,有人脑子灵光,会打算,这一样的三十文就能多出一个菜或者多一两肉。有人老实,寻常也不怎么当家的,没那么熟悉。所以才说给大家都聚一聚,这都干了一旬了,好多事儿心里也有数了,有什么想要请教的刚好大家凑一起问问。可是啊,我这说的是三十文同三十文的事儿,您要是打算着用十文钱做出人家三十文的事儿来,那是不能的,您也不用发火儿,是这个道理不是?”
  众人一时默默,忽然有一个道:“那要是有人宁可往里头搭钱也要收买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青嫂笑了一下道:“我倒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愣的人物。倒是听说巡查的人里头有这样的,去看一回进度,还得请一回馆子,轮着这样的官长,也是福分了。”
  一时不说话的不说话,笑的笑,打听的打听。
  青嫂拿了张纸道:“这都是巡查官和各段上问来的结果。我刚听有人泛酸来着,这是瞧着人家费心费力做活儿的不顺眼了?旁处的我不晓得,在我们行里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踏实做活儿的受话,中饱私囊的反理直气壮的道理!还有谁有什么不服的,现在站出来说说我听听。”
  眼睛扫了一圈,见没人吱声了,才接着道,“本来我们这个活计,是分了三段的,算着大概是一个多月完工。刚好我们这里女工的有三个组,一组十天,大家轮着,省得吵吵。结果呢,这回巡查的问起那些做工的来,有一段的人死活都不肯叫轮换做饭的人,非就要咱们组的不可。巡查的管事们商议了,觉着这总是因为咱们做得好,才会如此的。便做主说不轮换了,就咱们这组做到头。
  “可世上的事儿就这么有意思。那些趁着这时候赚便宜的人,反要怨那些任劳任怨做活儿才替她们挣了这机会来的人。你们说说,这可乐不可乐?还有,这话还两头说着。因为有一组做得特别好了,才叫我们整组人都能接着做这个活儿,反过来说,若是有谁做得太不像样了,到时候连累了大伙儿,我可不会包庇的,自然有什么都给你抖搂出来,你到时候也别怨。”
  众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儿,都犹豫起来。
  青嫂叫她们回回神,之后便让一组一组上来说自家如何省钱把饭菜做好的事儿。到了灵素她们这一组,自然是七娘上去,七娘便把东西一次多买比少买省钱,货比三家等话说了一遍。底下有觉着受了启发的,也有在心里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管不了,只说完自己的便罢了。
  接下来还是各忙各的。
  这日灵素同七娘两个又推了车出来送饭,路过一个看着挺精神的大娘,那大娘看着那菜色很是惊讶道:“这是给这里做活儿的人吃的?”
  两人答是,大娘道:“这也太好了!敢是天天在过年是怎的!你们这么给做饭,不得把家里吃穷了啊?!”
  七娘笑道:“这是衙门里定的一人一天多少钱的份例,不是我们俩自己掏钱做饭的。”
  大娘一脸不赞同道:“那这钱总是给你们的吧?什么衙门官差的,多少钱都是从衙门里出来的,还不是落到谁手里就算谁的?!你看看你们这饭,蒸的捞饭吧?这不成!捞饭好吃但不出数啊!这饭翻到锅里,再加一过水,蒸出来的数目就多一倍!你想想,是不是个极好的法子?老话说得好,吃三年烂饭就能买一头牛了!吃这么干的饭做什么。还有这个肉,嗐!哪里要得了这许多!这是一人一碗的意思?太败家了,太败家了呀!”
  若是换个人说这话,听着挺叫人生气。可这大娘眼见着是真觉着这样不成,那痛心疾首的样儿逗得灵素同七娘都直乐。两人便给她解释,说这个衙门如何规定的,这些人干活又怎么辛苦,不吃饱了没力气等话。
  大娘还说她们:“你们是管饭的,同这些人非亲非故,用不着对他们那么好!好了他们也不知恩,往后又不打交道,这好不都白瞎了!还不如自己落几个钱到兜里来的实惠呢!小姑娘家家的不晓事儿,管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神仙!”
  七娘听了这话正色道:“大娘,您年纪大,照理不该我说这话。不过这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道理在那里,该怎么做都得对得起良心,可不是论这个是不是自己人、往后有没有用的话。您这是同我们说笑呢。”
  大娘听了呵呵乐道:“小丫头片子,嘴还挺利索,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说了顾自走了,一边走一边还道:“唉哟,太香了,老太婆我也得找地方吃饭去了。这挑泥巴的都顿顿吃肉,老太婆没地方说理去哟。”
  她明明年纪不大,还挺精神,偏说出这么一段颤颤巍巍的话来,把灵素逗得乐得直不起腰。
  方才七娘还同那大娘辩两句,灵素是啥反应也没有。因为大娘说了啊,“你们又不是神仙!”可她确实就是神仙来着,是以这么做也算“本分”了,心里那是稳稳的。
  倒是七娘看着那大娘走远了,心里还有些疑惑,总觉着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哪儿见过似的,却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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