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31节
方艾复叹一声气,看向元衍,有气无力道:“你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衍并不抬头,“我想做什么,想来青桐俱已转述,我不欲再讲一遍。”
方艾给他气的头疼,一手扶额一手指着他骂:“你是想气死我啊!等你父亲回来,叫他打断你的腿。”
元衍却道:“只要父亲母亲能应我所请,莫说双足,便是再折我一对臂膀,我也是没有怨言的。”
疼爱孩子的母亲哪里听得了这种话?方艾头疼愈烈,当下□□出了声。青桐见了,忙起身到方艾身边,为她按穴舒缓疼痛。
方艾头上好受不少,心下却更气,抓着青桐的手质问元衍:“我真不明白,青桐这么如意的一个人,哪里配不得你?你竟说出那些丧良心的话!”
元衍回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青桐不好,只是不能接受她成为我的妻子。”
方艾高声道:“她既没有不好,如何做不得你的妻子?样貌德行,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可心的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你兄妹几个,我最疼的就是你,难道我还能害你?青桐要不是个好的,我怎么会把她配给你?她待你如何,你竟不知?”
元衍不为所动,仍道:“我打定了主意,再不能改。”
方艾气得仰倒,有青桐扶着,没倒下去,却也是喘着气,哎呦哎呦叫起头疼胸口疼来。
青桐撑着方艾,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哀求便有用吗?只会叫他更厌恶自己罢了,她最清楚他,就如他所说,真打定了主意,怎么都不会该,如今情形,她若是利落放手,成全了他,他倒还能高看自己一眼,可又怎么甘心?这么一个人,是她的夫君。
幸好还是有人站在她这边的。
青桐擦了眼泪,离了方艾,重新回到元衍身侧跪下,眼睛红肿,哀声道:“母亲,我不欲使二郎为难,愿自请归家,若母亲与二郎为我生了龃龉,我万死不能辞咎。”
方艾听了这话,如何不爱她怜她?当即从座上起来,到她跟前扶了她,拍着她手背道:“好孩子,哪就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便是我亲生的女儿,也不如你好,你在家里这么些年,我养大了你,你便不是我生的,也是亲女儿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受这等委屈?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了你。”
青桐哭着道:“我生母早早就去了,是夫人怜惜我,接了我到西原,在我心里,夫人又哪里不是我的亲母呢?莫说今生,便是加上来生,夫人的恩情,我也是偿不尽的!”
方艾听了也带了泪,挥手便打了元衍胳膊一下,恨他不知好,“这样好的孩子,你忍心这样对她?她十年前就是你妻子了,你要跟旁人一起,旁人怎么看她?”
元衍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只是不能讲给旁人听,于是闭口不言。
他不说话,方艾便以为戳到了他气短处,遂一鼓作气,又问一遍:“你要旁人怎么看她呢?啊?”
“自是将她视作元氏女,母亲的女儿,我的妹妹。”元衍认为他已讲的清楚,不想再在此地忍耐,“我已有所爱,并不愿意委屈了她,我与青桐和离罢,便会娶她过门,母亲要是不同意横加阻拦的话,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说完自起了身,走了。
方艾指着他背影的手指颤抖不可抑制,“冤孽!真是我的冤孽!”
元承扶了元佑下车,元佑看着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作为一个父亲,第一个孩子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当日初为人父的欣喜,他记得清晰深刻,那种奇妙的感觉,是面前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三十年过去,昔日那一团红肉,如今已然是个倜傥的君子了,哪怕比起他的兄弟来,他并不优秀,甚至庸常,但在父亲眼中,他仍旧是个叫人满意的孩子,甚至怜惜……
元佑对这个长子心怀愧疚。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元承听得这声,忙问道:“父亲何故叹息?”忧心尽写于脸上。
元佑笑道:“不过是想起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感叹光阴倏忽罢了。”他攥住元承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奉恩,这些年,咱们骨肉分离,你的委屈,我是知道的,你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我的东西,都是要给你的。”
元承一时动容,望着自己的父亲,眸中带了湿意。
元佑牵了他的手臂往前走,继续说一些剖心的话,只讲到元衍时,略沉默了阵,才道:“二郎他,是叫你母亲惯坏了,一向的无法无天,如今也是改不了了,他若是还不算过,你身为长兄,多包涵一些也是应当,若是过了,也自有我为你主持公道,你且放下心,到底我还在,你母亲那里,我不会叫她太过分,只是你也要多体谅她些,为着当年那事,她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又安慰道:“不是你的错,那样对你,是她有错,不要拿她的错来惩罚你,抛掉这些不顺意的,日子总归还是好过的。”
父子每每相见,总会谈起这些,元承总是失落。几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叫他从这可怜的境地里走出去。
元佑拍了拍他的肩膀,元承艰难地朝他笑了下,父子心中有了默契,不再言语,两肩隔了一拳的距离,一道走在路上。
元佑方进了院落,便察觉到不对,太肃穆了些。他进了屋子,侍女迎上来为他换衣,而他的夫人却好似没瞧见他似的,令他大为惊奇。
他换好了衣,到了方艾跟前,见她一副愠怒之色,不免要问一问她。
方艾瞪着他,扬声道:“你问我有什么用?去问你的好儿子!”
元佑听了便笑,“你给我生了三个好儿子,我要去问哪个?”
“你说问哪个!”
元佑心里清楚,他有三个儿子,能叫她气到生闷气的,也不过一个她捧手心里的二子,问那一句也不过是逗她。
“好了,那你倒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叫你气成这模样,我实在好奇,毕竟以往你那好儿子做什么,你没有不能忍的,好比昨夜里,你也是想他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怕他不能如意,气也只气了那一会儿,又尽是为他想了。”
方艾叫侍女全退下,拉着元佑压低了声音将元衍闹着要和离的事同他讲了,末尾气道:“青桐如今不肯见人,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他想自己做主,断没这样不规矩的事!”
元佑听了也是大吃一惊,先是说:“此事确实不能由他胡来。”又问:“他可有说他爱的那女子是谁?”
方艾闻言更气,“他哪里将我放在眼里了呢?只说有这么个人,旁的什么也不告诉,还说要娶她!简直胡闹!无稽之谈!”
第43章
方倩见了方艾, 虽行佛礼,面上却带着笑,双目盈盈。
方艾将她这妹子整个仔细瞧了, 又将上回相见时的画面又忆一遍,今时往日比对, 并没找出什么不同来,心下稍松, 接着便说起老话来:“到底我只是你的阿姊,管不得你,你不听我的话,落了头发到这不见人的地方念那伤脑筋的经, 血脉亲缘一点不顾, 难道叫亲者苦痛也是佛祖的慈悲吗?”
方倩只是笑着听,并不答话。
方艾拿她没有办法, 低了头哀声叹气, 自惆怅一会儿后, 道:“不过出家也有出家的好处, 只要什么都不管, 又哪会有烦恼呢?我现在真恨不得剪了头发也跟你入了这沙门, 咱们姊妹两个作伴,你除了这一件事上不得我的心意, 旁的都叫我满意, 我若是日日只对着你, 绝不会生这许多气!”
方倩笑道:“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不如意到了一定境界, 倒要听一听。”
方艾本就存了倾诉的心,便一点不隐瞒, 将近日烦忧之事尽与她说了,抱怨道:“你说,我是造了什么孽呢?我现在是做什么都没心思,偏人多事烦,要不是到你这里,连个清净也没有。”
方倩听皱了眉,却不发一言。
一时两人各怀心事,对坐不语。
圆真进来,见着方艾,因她不认识,行了礼后便站住了不说话。
方艾恐误了她事,便道:“也不必防我,难道我还能害了她去?”
方倩笑了下,对圆真道:“有事说便是。”
圆真禀道:“圆慧师兄方才来过,说莲台那位贵客病还未见好转,问法师可要去瞧瞧。”
方倩听得“莲台”二字,眉突了一下,下意识去瞧对面的方艾,恰好就被方艾看进眼里,低下头暗道一声糟糕。她这阿姊最是了解她,她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必然叫人瞧出端倪来。
果然,方艾的目光已转作探究,方倩在其注视下面不改色对圆真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圆真方退下,方艾便厉声质问:“怎么,你竟有事瞒着我?”
自方才起,方倩便在踌躇。她直觉认为元衍要和离另娶的便是莲台那位,只是这儿女情长的家务事她并不想管,可又担心兹事体大,倘若不告知,将来必定招致埋怨。现下倒好,也不必为难了。
方倩瞧着圆真提着一篮荔枝敲开了那破旧的木门,进了去,一会儿又出来,身后跟了那仙姿佚貌的小娘子,便转了脸去看身旁的从姊,见她蹙着眉,眼睛盯着人动也不动地瞧,一张脸上变幻莫测。
待人回了去,再瞧不见了,方倩听得身旁人冷笑,语气甚为不善:“不知好妹妹还帮着瞒了我些什么?”
方倩皱了眉道:“我素知同二郎相关的事,阿姊总是急切些,可也不该如此,这话太伤情分,阿姊竟不顾虑的吗?”
方艾脸色几变,最后说:“你也知我最在意他的事,你知道了不告诉我,反倒替他瞒着,难道不是伤我的心?”
方倩道:“他求到这里来,我若拒了不管他,叫阿姊知道了,今日未必不怪我,我虽知他与这小娘子有些情谊,可又怎能料到他竟是要做这等翻天的事!左右我是个断了情的出家人,这等子事本就不该管,如今想来,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事,阿姊怨我,我倒也不冤枉,要是在问我有无什么隐瞒,我朝佛祖起誓,是再没有的了。”
她说这许多话,倒叫方艾冷静下来,心里头生了许多愧,同她道歉:“都是那讨债鬼造下的业,我方才是太急了些,阿倩你原谅阿姊,宽宥我的不是。”
方倩神色不变,只说:“一家子骨肉,阿姊讲这话难免见外。”讲的方艾又是几番神色变换,头又隐隐疼起来。
方艾揉着太阳穴,苦声道:“他与你素来亲近,你也一向知道他的为人,你给阿姊出个主意,这件事我该如何?”
方倩道:“阿姊果真气糊涂了,竟问起我来,男女间的事儿,我哪能看的明白?非要说两句的话,阿姊你自己儿子什么脾性,你自是清楚,他自小主意就大,定下就难更改,要是逆着他来,不定闹出什么来,阿姊思量下,自行取舍吧。”
方艾别了方倩,一路头疼着回了家,歇了会儿,着人去叫青桐。
她自思量了,到底舍不得青桐,到底是她培养了十年的而妇,连头发丝都是顺着她意长的,哪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狐狸能比的?
青桐很快到了,见方艾面色不佳,行了礼后忙上前询问。
方艾抓着青桐的手,嘶着气同她道:“那人我今日见着了。”她虽没说见着了谁,但青桐哪里听不明白,当下愣住。
方艾又道:“我讲公道话,生的是比你美。”青桐脸色又白上三分。方艾手上加了力气,“可是你才是我认定的儿妇,旁人谁也比不了你,你可明白?”方艾看她还是呆愣,又狠狠攥了她手掌,看她回了神才松了力气。
“我的心虽是向的你的,可是咱们家里是个什么境状,你不是不知道,我定是前世冤孽太重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敢惹他,但你是我放在心上疼的,怎么舍得叫你委屈,不如今日我做了主,接了她到家里,叫她给二郎做妾,这一辈子越不过你去!她家里不是个有权势的,将来还不是要听你的话?有我在,她绝不敢放肆!”
青桐心已然凉了透彻。面前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个巴掌似的甩在她脸上,她不免悲凉地想,那女子因没有权势将来要听她的话,她也是因为没有权势所以现在也只能听话,不然呢?说她不愿意吗?权势,倘若她父亲没有战死沙场,如今镇守一方,倘若她的兄长不只是一个小小的镇远将军,她今日还会听到这些话?说到底,她与那女子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可她有他的爱。
面前的人等了太久,脸上渐渐有了不耐。
郭青桐略低了头,再抬起脸时,上头已是自若的笑。这是她的本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能组合着做出各式样的表情,且随时可以变化,无往不宜,她永远得体、大方、周到。
她笑着说:“母亲问我?我向来是听母亲的,难道母亲还能不为我好?”
方艾也终于又笑起来。
方倩自和方艾分离,立马喊了圆真,叫她即刻去找元衍,要他立马过来。
圆真匆匆去了,方倩还想到莲台去,可思前想后,还是坐定了。只看天是个什么意思吧。
郭青桐听说如今人在平宁寺,惊得张大了嘴,忙对方艾道:“这怎么使得?也太委屈她了,现今咱们一家子都在这里,再没有更团圆的时候,这时候不接了她来,要等到何时?”
方艾当下很是意动,如果现在接了人过来,因着礼法,她只能做妾,再做不得妻,便是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还能为了这么一个人,面子里子全不顾了?万万不能的。
方艾笑道:“你说的很对,天色还不晚,你我同去,算不得委屈她,日后她也感念你的恩德。”
郭青桐表现得一如往日收到夸赞时那般,微微垂首微笑。
湛君的门再一次给人敲响时,她正在收拾东西。
孟冲自上一次离开后,很久没有再来,却也没有把她忘了,常叫人送东西来,多到放不下,堆的到处都是,这屋子本就算不得宽敞,如今更是逼仄。她近来本就病着,躺了许久,觉得不甚自在,便想着寻些事做,看着遍地杂乱,想着不若将东西都归整了,日后还时也便利。
她辛苦了一个午后,大功将要告成之际给人打断,心情并算不上好,但也只好耐着性子去开门。
“何事?”
她开了门,见门外一群人声势赫赫,尽是生面孔,不免呆愣。
平成殿里,年迈的帝王皱着一张干枯的脸,双目微垂,“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孟冲咬了咬牙,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将方才所说之话又讲了一遍。
孟恺还是迷糊。
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终于要娶亲,是件天大的好事。他这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冠礼都行过了四年,仍旧坚持着不肯娶亲。他知道的清楚,他这儿子不娶亲是为着将来他死了,好无牵无挂离了这儿,天涯海角找妹妹去。他是不愿意儿子吃这份苦的,那人委实有些本事,他找了这么年,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女儿,他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想娶亲了,好啊,娶了亲就能定心,日后安安稳稳的,富贵过完一生,他死了也能瞑目。
只是怎么就要娶有夫之妇呢?
“这事你同你表叔说过吗?”
孟冲讪笑,“我哪里敢讲。”
孟恺笑骂道:“原来你也知道,那怎么就迷了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