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五庄观中,猴子偷果

  却说唐僧师徒四人来到的这座仙山正是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子,混名与世同君,被尊称为地仙之祖。
  那五庄观里出有一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正是镇元子的本尊之体人参果树。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名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似这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造化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蓬莱仙岛造化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月。清风只有一千三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
  镇元子吩咐二童道:“为师不可违了造化天尊圣人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
  二童好奇问道:“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
  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
  二童疑惑问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么与那和尚做甚相识!”
  大仙道:“你哪里得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如来佛祖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曾西方佛门相邀,去西天灵山观礼盂兰盆会,与他在盂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
  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那大仙临行,又叮咛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他两个,不得多费。”
  清风忙道:“开园时,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不敢多费。”
  大仙又道:“唐三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他们知道。”
  二童领命,那镇元大仙带着众徒弟飞升,径直往东海蓬莱仙岛而去。
  却说唐僧四众在山中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
  唐僧忙道:“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
  孙悟空抬头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些,到那近前方可知端的。”
  不一时,一行来于观门前观看,只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台缥缈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鸾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唐僧不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
  沙僧道:“师父,观此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
  孙悟空也道:“说得好。”
  师徒四人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孙悟空看得忍不住笑道:“这道士说大话唬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前,也不曾见有此话说。”
  猪八戒则道:“且莫管他,进去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颜丽,顶结丫髻短发戟。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
  环绦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微微躬身,出来迎接道:“长老,失迎,请坐。”
  唐僧见状欢喜,遂与二童子上了正殿观看。
  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只见那墙壁中间挂着有‘天地’二字的宝鉴,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炉,三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养三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
  童子笑道:“不瞒长老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的香火。是我家师父谄佞出来的。”
  三藏好奇道:“何为谄佞?”
  童子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
  那孙悟空闻言,顿时就笑得打跌。
  猪八戒眼珠子一转的忙道:“哥啊,你笑什么?”
  孙悟空不禁道:“只讲老孙会捣鬼,原来这道童会捆风!”
  一旁唐僧听得也是有些意外忙问道:“敢问令师何在?”
  童子道:“家师造化天尊降简请到东海蓬莱仙岛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
  孙悟空闻言,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什么空心架子!那蓬莱仙岛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什么!”
  三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鹭鸶不吃鹭鸶肉。他师既是不在,搅扰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行李,叫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饭毕就行。”
  他三人都点头应声,各自转身而去。
  那明月、清风闻得唐僧之言,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罗唣。果然那三个嘴脸凶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参果见面。”
  清风轻声道:“师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要错了。”
  二童子又上前道:“启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三藏?”
  唐僧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
  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长老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
  三藏连道:“不敢。”
  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师弟,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三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丝帕垫着盘底,径到后院生长着人参果树的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等接。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
  那唐僧见了,战战兢兢,远离三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么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
  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
  明月上前道:“长老,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个儿不妨。”
  三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么就把他拿来当果子?”
  清风道:“实是树上结的。”
  唐僧却是不信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
  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跷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于房中,两厢一合计,一人一个,坐在床边上,只管吃了起来。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留了心;又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个儿尝新!”
  猪八戒多少听说过些镇元大仙的名头,不敢放肆,只等孙悟空来,与他计较。想来,那猴子的胆大,定然敢做的。
  心下有了计较,猪八戒在那锅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孙悟空牵将马来,拴在槐树上,径往后走,那呆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
  孙悟空转身到于厨房门首道:“呆子,你嚷什么?想是饭不够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人家,再化些吃去”
  猪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可晓得?”
  孙悟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道:“什么宝贝?”
  猪八戒神秘一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你不认得。”
  孙悟空越发心痒忙道:“你这呆子笑话我老孙不成?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
  猪八戒道:“哥啊,人参果你曾见吧?”
  孙悟空顿时惊奇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如今哪里有啊?”
  猪八戒忙道:“他这观里就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认得。道是三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人一个,啯麻啯麻的吃了。就急得我口里水泱。怎么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尝尝,如何?”
  孙悟空点头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
  话毕,孙悟空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什么金击子去打哩。须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
  孙悟空摆手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孙悟空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话,不在房里。孙悟空四下里观看。看有什么金击子,但只见窗棂上挂着一条赤金,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绒绳儿。他心中暗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
  孙悟空将之取下来,出了道房,径入后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那: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弯绿柳似拖烟;赏月台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褵架,映着牡丹亭;木槿台,相连芍药圃。看不尽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孙悟空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布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荙姜苔。笋褷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
  窝蕖童蒿苦珣,葫芦茄子须栽。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苋青菘紫芥。
  孙悟空忍不住笑道:“他倒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
  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
  孙悟空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象孩儿一般。原来尾间上是个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
  孙悟空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
  他倚着树,飕的一声,撺将上去。
  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的能手。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之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影。
  孙悟空顿时惊讶道:“跷蹊,跷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
  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其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
  孙悟空气势汹汹的上前喝道:“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有人敢与我分用,怎么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么刚打下来,你就捞了去?”
  土地慌忙摆手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怎么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
  孙悟空不禁皱眉道:“哦?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
  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
  孙悟空不耐道:“有甚出处?老儿,别卖关子!”
  土地点头哈腰忙赔笑道:“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但它却是只与五行相畏啊!”
  孙悟空不禁疑惑道:“怎么与五行相畏?”
  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这个土也不凡,乃是先天灵壤,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
  孙悟空当即掣金箍棒筑了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迹,不由惊奇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么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你回去罢。”
  那土地这才松了口气,忙身子一转化作一道青烟钻入地下去了。
  待得土地离去,孙悟空才再次爬上树,一只手使击子,一只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三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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