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六分少保

  又一位少保大人,面目清癯,略带病容,只是穿着比较简朴,一身灰蓝道袍,脚穿厚底布鞋,像是一名失意的云游道人,与何百万确有几分相似。
  钱贡领胡桂扬进来,一进屋就跪在地上,“大人,这位就是胡校尉。”
  胡桂扬没有下跪,甚至没有拱手致意,“不像。”
  钱贡慌忙道:“胡校尉,别乱说,这真是少保大人,如假包换……”
  “你换一个给我看看。”
  “我……你……”
  道袍少保露出微笑,“我的确是商辂。”
  “你有证据?”
  “行走在外危险重重,当然要随身带着证据,以备不时之需。”商辂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伸手递来。
  钱贡起身接函,转给胡桂扬,又回原地跪下。
  胡桂扬抽出纸张看了一会,“这是宫里写给少保大人的信,上面有印,是亲笔信?”
  商辂点头。
  胡桂扬肃然起敬,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帝的字迹,于是又看一遍,赞道:“好字,有几个我都不认识。”
  胡桂扬将信小心地放回函中,递给钱贡,再由钱贡原物奉还。
  “信了?”商辂问。
  “六分吧?”
  商辂再笑,钱贡却显出愤怒,“胡桂扬,不可无礼。”
  “我若是无礼,就表面上说相信,然后暗地里调查,我说六分相信,那就是六分,实话实说,没有虚假。”
  商辂大笑,向站在门口的道士说:“锦衣卫当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赵瑛当年也没有如此的坦率与胆量。”
  道士冷淡地说:“赵瑛是正常人。”
  商辂收起笑容,“‘六分少保’能向‘十分校尉’说几句话吗?”
  “即使只像一分,少保大人的地位也比我高得多,愿意跟我说话,是我的荣幸。”
  胡桂扬走回门口,向外面的众人喊道:“没事啦,一场误会,大家休息吧,等我一会。”
  钱贡躬身从胡桂扬身边退出,道士却没动,一直盯着客人。
  “去吧,我很安全。”商辂道。
  道士这才出屋,迈过门槛时又瞪胡桂扬一眼。
  胡桂扬不将道士放在心上,走到桌前,与商辂互请,先后落座。
  两人沉默了一会,胡桂扬道:“我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先说简单的事情吧,将胡校尉牵扯进来并非我的本意,我当初安排钱贡将红玉送到郧阳府,绝没想到他竟然因为害怕危险,将任务转嫁他人,更没想到这位‘他人’会是赵瑛的义子。”
  “没关系,我身上携带的玉佩多,不在乎再有一个。”
  “我在乎。那枚红玉很重要,我走陆路提前赶到郧阳府,一直在等它的到来,结果却是一场空。”
  胡桂扬笑了笑,“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没练过天机术或者火神诀,但我服食过金丹。”
  “没练火神诀也能服丹?”
  “能,但是需要练过的人相助。”
  “何百万?”
  “对,最初是他,后来是……外面那位。”商辂不肯透露那名道士的姓名,“我前前后后服食过十一枚金丹,前期效果极佳,精力充沛,整夜不睡次日也丝毫不露倦容,我一度以为这就是长生不老的神丹。”
  “你没献给皇帝?”
  商辂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怎能不献?若是没献,今日我也不能全身而退。可我非常后悔。”
  “金丹前期有效,后期有毒?”
  “后来我已经离不开金丹,几日不服,就会萎靡不振,心情烦躁,没法处理政务,这时我才察觉到问题严重,因为金丹全由何百万一人提供,再这样下去,我会成为他手中的傀儡,甚至宫中……”
  胡桂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原以为玉佩是新奇之物,原来朝中重臣和宫里的皇帝早就在服食。
  “可那时我已被何百万彻底迷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真以为会有‘祖神之子’,这位神子能够提供无限的金丹。当然,何百万被挫败了,你的功劳不小,但是金丹的来源也没了,何百万就此消失,一直找他不到。”
  商辂似乎了解那晚皇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不说,胡桂扬也不问,这是身为锦衣校尉最基本的要求:时时竖起耳朵,唯独不可打听宫里的大事小情。
  “原来我们找何百万不是为了杀死他?”
  “目标是金丹,如有金丹,人不重要,但这种事没法明说,所以你不知道,东、西两厂的厂公应该是知道的。”
  胡桂扬不是西厂爱将,更不是主力,所以汪直没对他说实话。
  “那我还是当自己不知道吧。”胡桂扬仍想一见面就杀死何百万。
  商辂笑了两声,“有些地方你与赵瑛的确很像。”
  “所以少保大人此来郧阳府也是想得到更多金丹?”
  商辂摇摇头,严肃地说:“恰恰相反,我希望能够销毁所有金丹。”
  “我一问就错,还是大人自己说吧。”
  “生死乃是大道,金丹并不能带来长生,只能带来长生的幻想,所以我刻意远离金丹,让钱贡走水路带着它。”
  “大人气色不错。”
  “唉,你没看到我最狼狈的时候,不提也罢,总之我已确信金丹无益于世,于是找人冒充我返乡,自己则悄悄来到郧阳府,希望能够阻止一切,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找到。”
  “其实我找的是何百万,你跟他有几分相似,又不肯记名在册……”
  “经验不足,越想隐瞒,反而越容易暴露。”
  “嗯,既然大人想毁丹,为什么又让钱贡送丹呢?”
  “那不只是金丹,玉佩的用处有许多,用在天机术上是机心,在某些时候、某些地点,它是一枚钥匙,或者说是请柬。”
  “嗯。”胡桂扬决定还是不开口为好。
  “我让钱贡携带玉佩,一是害怕一时忍受不住会服食此丹,二是担心路上不够安全。唉,钱贡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玉佩很危险,所以一有机会就将它转交给你,但他不敢不来郧阳府。”
  “他居然能忍住诱惑不服食金丹?”
  “那是他不了解金丹的用法,如今他已后悔莫及,我也一样。”
  “如今不比从前,金丹到处都是,总能想办法再得到一枚。”
  “希望如此。”
  “请大人解释一下钥匙、请柬是怎么回事。”
  “我得到的消息可能比你多一些,据说郧阳府某处乃是玉佩之源,将其毁掉,金丹就成无源之水,服食过后,再也不能补充。”
  “大人听说过抚治衙门里的深坑吧?”
  “当然,可我来晚一步,原杰已经离开,东厂与南司占据衙门,我一直进不去,可我相信,深坑并非源头。”
  “我真羡慕大人的消息来源,能让人相信许多事情。”
  “哈哈,该说的我会说,不该说的,抱歉,必须保密。咱们也算有缘,我想毁掉丹源,你想杀死何百万,要做这两件事或许要走同一条路,钱贡也算有功,将你带到我面前。”
  胡桂扬无谓地撇下嘴,不觉得钱贡有功,“大人还能告诉我什么。”
  “不多了,我本指望得到原杰的帮助,谁想他突然离去,据说已在路上逝世,唉……”
  “原抚治就是大人的消息来源吧?”
  “算是其中之一,他毕竟就在郧阳府。”商辂微笑道,任谁都能猜到抚治原杰会给首辅传递消息。
  胡桂扬也跟着笑,“太监怀恩是另一个来源?”
  商辂脸色骤变,随即缓和,犹豫一会,有些尴尬地说:“你知道的事情不少,看来我低估你了。嗯,怀恩有时会给我一些消息,很重要的消息。希望你能保密,我已告老还乡,按理说不该出现在郧阳府,更不应该与内侍来往。”
  “请大人放心,我的嘴很严,而且与南司、西厂的上司关系不佳,无从告密。”
  商辂笑着点头,即使心里不信,脸上也没表露出来。
  “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比较麻烦,我已派人去追原杰的遗体,看看是否留下线索。抚治衙门里的深坑也算一条线索,但是被你堵死,我打算明天去趟城北,据说那里有口深井,无端变深,或有端倪。”
  胡桂扬不想再隐瞒了,从怀里取出原杰留给他的小木棍,推向商辂,“真巧,这件东西,原抚治托我转交给大人,或者怀太监。”
  商辂一惊,急忙拿起,熟练地扭开,取出纸条看了一眼,脸色再变,半晌方道:“你看过了?”
  “别人看过,告诉我内容——僬侥人来。”
  “还有人看过?”
  “对,但我们两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僬侥人是侏儒矮人,对吧?”
  商辂点点头。
  “瞧,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全部含义。”
  商辂盯着胡桂扬,“这就是机缘,你和我,想不联手也不可能了。”
  “能与大人联手当然最好,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
  “如果找到丹源,你打算怎么处理?”
  “石砸、火烧、水淹、刀砍……能用的招都用上,反正要消灭得干干净净。”
  “你就不想了解金丹的秘密?它为什么会有诸多奇效?”
  胡桂扬想了一会,“这正是何百万最常用的手段,让你好奇,让你疑惑,让你不解,让你追索,让你求解,让你抓耳挠腮,最后让你相信。玉佩简直太神奇了,可我不想探究秘密,只想找到你所谓的丹源,因为我知道何百万一定会在那里。不管谁想保住他的性命,我都会一见面就动手。”
  “好,就凭‘僬侥人来’四个字,我想我能找到丹源的准确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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