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封
凤州城的守城将领是被秦昭从庆州打退的邓先, 城中兵丁眼看着秦昭军中每日点的军灶越来越少, 升起来的炊烟总是过不得许久就熄灭, 以此推断晋军后续粮草运送不及。
光这一桩邓先还不肯信, 等再听见晋军阵中马匹悲鸣, 还当是前来攻城, 接到信报立时登上城楼, 可隔着白雪看不分明,只听见悲鸣声不绝。
片刻便恍然大悟,拍着属下的肩膀道, 大声笑道:“哈哈,秦昭这是没了粮食,杀马吃肉了。”他们虽是大败离开庆州城, 临走之际放火烧了粮仓军械, 让晋军无法补给。
哪一个将军不爱惜战马,真到了要杀马的地步, 可不是弹尽粮绝, 怪不得雪天出征, 实是想拿下凤州, 开凤州的粮仓, 救庆州城的急,救几万兵丁的急。
邓先在秦昭的手里吃了个大败仗, 十多年前跟着魏宽打天下自然也输过,可那时是输给李从仪, 再没像庆州这么窝囊过, 被一个小辈逼得弃城而逃。
战报送上去,老脸都挂不住,魏宽若不是信他,又岂会将他派到庆州驻守,不料秦昭的军队来得这么快,邓先当即便想派兵出城,趁着晋军饥寒交加之际,也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反是手下将士劝住了他:“秦昭领军七八个月里从凉州杀到庆州,兵力不可不谓不厚,况且又有晋地粮草支撑,如今西、北两边联成一线,杀马吃肉恐怕是故布疑阵,只怕今日就要来袭。”
邓先眉头紧皱:“杀马饮血自然是要拼命了,还待你说?只要守住了今夜,挫了他的锐气,三回过后,他就乖乖退回庆州,该是咱们整军出发的时候了。”庆州城里没了粮草,要攻下可不容易。
那一天果然没过多久秦昭的大军就带着攻城巢车和攻城锤杀到了城门前,凤州守城兵丁如法炮制,往攻城巢车上浇水,巢车很快也结起冰来,人站在梯上都打滑。
这一轮的攻势最猛也最持久,却依旧铩羽而归,邓先就在城楼上看着秦昭打马回营,朗声长笑,胸中恶气出了一半,赶紧写信报给魏宽,说晋军粮草断绝,秦昭已然支撑不住。
秦昭军队攻打庆州时,在城楼下对邓先百般羞辱,此时邓先得了机会,便在城楼上架火烤肉煮热汤,专叫兵丁把羊汤香味儿扇出去,看下底下兵丁扒开雪挖草根回去煮汤,大声喝道:“不如归降,进来分一口汤喝。”
如此十日之后,秦昭已经派兵丁攻过两回,这日的雪下得尤其大,只当对面已经失了士气,连营火都烧不起来,想着入冬以来属今日雪最大,明儿出城去,说不准倒卧一片,捡些冻尸回来,充作战功。
谁知夜里偷袭,邓先还在睡梦中,秦昭便已经入了城,邓先的美梦还没做完,先潜入城中的兵丁已经打开城门,迎接早就埋伏在城外的晋军。
魏宽还等着邓先再传捷报,等了几日等来凤州城头换下魏字大旗,挂上了晋王旗的消息,邓家的女儿还在京中预备嫁妆,与她定亲的便是魏人杰,此事一出,哭求上门,求魏王发兵求一求父亲,魏宽却迟迟没有点头。
凤州城中也有些庆州抓来的壮丁,城中传得人心惶惶,说庆州城已经断了粮,秦昭的军队将余下的物资抢掠一空之后,庆州已经是坐空城,城中妇孺一概不得活,待知道晋军攻来,一个个恨不得拼命。
待城被攻破,这才知道庆州城并非覆灭,又都抱头痛哭,求主帅能让自己回家去,这个头自然不能开,只是整编队伍,调派人手,这些人依旧当兵,只是回庆州当兵。
本来就是一群农夫书生,见着是个壮年男子便锁进队中,零零散散逃走一些,留下来的哪里打过仗,放他们回去守城保家,倒还可行。
卫善接到信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雪还未止住,但已经下得小了,她立时就想骑马赶赴凤州,沉香欲拦却怎么拦得住:“下这样大的雪,公主不如等雪停了再走。”心里也知道是劝不住卫善的,将要年关了,他们夫妻两年没在一处守岁,已经近在咫尺,如何还能拦得住。
卫善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翻身上了马,沉香还在后头跟着絮叨:“就带这几样东西怎么度日?公主纵要去,坐车也好,还更暖和些呢。”
两人自从相见,就没有隔得这么远过,若不是怕他分心,早就跟着去了军营,此时一收捷报,片刻也等不得了,坐在马上,手里握着鞭子,目中灿然有光:“我去了。”
沉香跟着几步,一叠声的叹息,眼看章宗义带人跟着,卫善身边还有沉香,这才略安心些,自个儿收拾东西,又叫了车来,待雪停了,再将东西送去。
上回是冒雨,这一回是冒着风雪,身上总暖和,耳朵也裹得严实,可面上依旧冻得发红,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秦昭看见她时,蹙了眉头,想替她搓一搓鼻尖,可当着下属又伸不出手去,看了章宗义一眼。
章宗义赶紧道:“王妃挂念王爷,这才冒雪而来,王爷王妃伉俪情深,叫人艳羡。”
秦昭不吃他这马屁,引着卫善进屋:“此地还未打扫出来,我还想收些东西给你送去。”
大军一进城,便将城中伪朝官员一举拿下,抄出来的东西,大半充了军资,余下的将士们分掉些,秦昭也睁只眼闭只眼,太守府中搜罗出一箱子毛皮来,其中有两块貂,正可给卫善做一件锦袄,配上素色给予子,襟口袖口再缀上一圈细茸,好让她暖和些。
卫善的东西除了沉香送来的,她自己并未添置过,战事吃紧,更不会让人从晋地千里迢迢送她的衣裳香料来,秦昭想着她没有冬衣,正想将这行料送去,不意她竟来了。
卫善看过一眼,先蹙了眉头,伸手去抻秦昭身上的衣裳:“就没有深色些的,你把你的给了我,自个儿穿什么,做个风帽也好。”
卫善穿着厚衣,头上套了观音兜,裹得浑身毛茸茸的,看着确是冻不着她,秦昭这才不再说了,指着城中挂起的红灯笼:“咱们先在凤州过年。”之后的事便没这么容易了。
还有几天就是年关了,太守府比庆州官衙要暖和精致得多,备下的衣食和侍候的人也更齐全,卫善点头答允,跟着将袖中林先生写的信抽出来递给秦昭。
秦昭接过去,看着是自己的姓名,随口问道:“写得什么?”
卫善微微摇摇头:“我不曾拆开,二哥自己看罢。”
不必拆开她也知道林先生会在上面写些什么,自濉州到清江的这半年里,林文镜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当时是时机未到,只待时机一到,他就要奉秦昭为主,将他奉作大业正统,不论秦昭肯不肯,这件事都必须要做。
召告天下人,魏宽接手的朝廷是个伪朝廷,若胸中还有一点忠义的,都该投效晋王,以明正统。
卫善在清宁时,曾与林先生舟中对坐,叶凝替他们清茶,舱中再无第四个人,林先生直言道:“你父亲便是拘泥固守,一朝身死,万事皆空,此时也,势也,非人力能左右。”
他分明目不能见,却将脸转向窗边,耳边听见起伏连绵的水声,仿佛怀念过去岁月,等杯中茶变得温了,才又道:“如今也是一样。”
卫善从来只当林文镜与袁礼贤不同,二人才华也有互补之处,似袁相这等人,竟不劝着父亲起兵夺取天下,而是另择其主,到得此时,她才恍然明白,袁礼贤弃州业而去青州投效正元帝,不是没有因由的。
卫善交信留给秦昭,自己转身出去,凤州不似庆州那样被损毁焚烧,城中秩序井然,抓了一批官员,又放出一批小官吏,没有他们,凤州城里许多事不能开展。
收管粮仓,整编兵士,若有藏匿的,也都一并揪出。兵丁们安营扎寨,忙得热火朝天,几个伙头兵抬了五六口生猪往营中走,路过的兵丁人人都咽一口唾沫,今儿又能沾些荤食,杀猪炖肉吃。
卫善看了一阵,就看见小唐从街那一头急赶过来见青霜,两人新婚暂别,十几日未见彼此看着并不说话,卫善嘴角一翘笑了起来,今儿该给他们单独分派一间屋子。
她不知林先生会怎么说服秦昭,也许自他有意南下进军的时候,就已经不必再被谁说服,他既能写信给秦昭,必是已然想好了后续的办法。
街市上到底不如寻常热闹,铺子商号原不想开门,被兵丁们拍开门来置办东西,竟还问价,自然不敢抬高了要钱,但看到大头兵拿东西还给了钱,一间间的门面都开起来,食店的生意最火爆,慢慢也热闹起来了。
秦昭出门来便看她立在风中,走过去牵起手,搓一搓指尖:“我听说南街有家卖江米小枣粽子的,裹得极甜,善儿想不想尝尝?”
卫善两只手都被秦昭攥得牢牢的,捂在手心里,她露出一点笑意,抬起下巴来点点南街一角:“可是瘐家铺子,我看见许多人排在门边,这时节还能卖出这么多粽子,必要尝一尝了。”
秦昭替她紧一紧斗篷,从兵士手里接过油伞,半边都挡在卫善头顶上,两人缓缓从街这头,走到那一头去,候在食客队末,等着买两只小枣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