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
贺氏两只手叠在膝上, 语气诚恳, 目光坦然, 连法子都已经想好了:“等大典一过, 婆婆许我替父母兄妹办四十九日水陆道场, 王妃正可跟着一道去寺中祈福念经, 头先几日, 必是看管极严的,往后便会松散,总能寻着机会送王妃出去。”
贺氏一面说一面觑着卫善的脸色, 见她神色缓和,压低了声音继续劝她:“王妃只要假意答应婆婆所求,我便能劝婆婆许你跟我一道出宫, 到时候咱们再从长计议。”晋地的战报迟迟送不回来, 她这些日子心中焦躁难安,恨不得能插翅飞出宫城去。
贺氏想让丈夫一路乔装回来, 先到京城再图其他, 可公公却想让儿子拿下晋地, 立个大功, 拖住卫敬尧的兵力, 抵挡住卫敬尧从边关杀回来的脚步。
晋地可是秦昭的藩地,凭丈夫手中那两万人马, 哪有这么容易就将整个晋地收归麾下,她们手里扣下了卫善, 卫敬容的死讯又还没传出去, 若是丈夫被生擒,手上也有能够交换的筹码。
公婆有两个儿子,可她却只有一个丈夫。
“你有什么条件?” 卫善把她那些报恩的话通通略过,有意从她口中知道些外头的战况,贺氏肯出手助她,必是战局发展不如魏宽想的那么顺利。
贺氏心思被揭破,面上微红,才张口说话却比方才更硬上几分:“如今只有我肯助王妃逃脱,纵然小叔有心,王妃难道就肯担污名么?”
贺氏才刚嫁进魏家,魏人杰就去了边关,在贺家的军队中混战功。等到秦显出事,魏人杰的死讯跟着一并传来,魏夫人伤心之下言行颠倒,魏宽出征,家中事便全仰赖贺氏。
公公领兵平的是自己的父亲,贺氏心知不能,却忍不住抱有一线希望,公公能看在与父亲二十多年的交情上,饶了父母兄弟们一命。
等到贺家举家被押解进京,贺氏夜夜都不能安眠,全家以谋反论罪,正元帝深恨父亲看护太子不利,将他凌迟处死,行刑的那一日,贺氏将自己关在屋中,是魏人骄出面收裹了骸骨。
魏家待她确是有恩,可情深意重只有丈夫一人,公公只道丈夫必能取下晋地,婆婆又只想着小叔在外多年,受了多少苦楚,一心想让他得偿夙愿。
贺氏辗转反侧,到如今已经是起事的第六日了,再有几日公公便要称帝,晋地该有消息传进京来,可却迟迟没有动静,贺氏甘愿冒险,护住卫善,以此来跟秦昭一方谈条件。
“我不肯担污名,也绝不让祖先丈夫蒙羞,可夫人这么做,就不怕魏夫人发怒?”比起魏人杰,卫善显然更愿意与贺氏打交道。
“魏家男儿宁战死,不逃跑,当年我能攻战掠地,我的儿子自然也能。”贺氏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将魏宽的话学给卫善听,魏宽一口将她的提议拒了,贺氏的口信送不到丈夫身边。
她不管公公与父亲当年如何接连打下城池的,她只知道丈夫没有音讯,儿女日夜盼望父亲归来,她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不能再失去丈夫:“我是诚心诚意愿助王妃脱困的。”
卫善听了这话,明白了魏宽的意图,正元帝尚在世时,晋地储军连年削减,正元帝又不住给魏人骄加官,至使晋地大半兵力都在魏人骄手里,魏宽这才觉得儿子多有胜算。
这些年来,晋王府的收入都用来养兵养马,几处采石场跑马场中都是秦昭养的私兵,这些人只听吴三的调派,魏宽就算想到秦昭手里握有私兵,也绝计猜不到会有这么多人马,是以魏人骄才迟迟没有音讯。
贺氏既然有了这个打算,卫善也不欲立时就托出底牌,看她一眼道:“夫人打算怎么送我出城?”
贺氏听她终于松口,也跟着缓和下来:“永福寺本就在城外,只要出了城,一切都好办。”
卫善听见雍州已被攻下,面上颜色急变,贺氏见她如此,才知魏人杰什么都没跟她吐露,冲她缓缓点头:“二月初五那一日,天色未明时就已经攻下了雍州城。”
城虽攻下,人却没捉到,长清宫失了最近的外援,若是援军不断,永平帝也没这么容易被人抬出来换平安。
贺氏的话总有些不尽不实,她见卫善还不肯答允,对卫善道:“王妃若不信我,便守在大福殿中,我是婆婆送来的最后一杯敬酒,想必王妃一辈子吃惯了敬酒,还不曾尝过罚酒的滋味。”
魏夫人自幼见惯了山寨中事,如今都已经撕破了脸,还留情面给谁看,卫善若是识实务,她自有赏赐,若是不识实务,都已经走到了这步,她也有法子逼迫卫善就范。
卫善思量片刻,对贺氏道:“我要带姜太姬一道走。”
贺氏挑了挑眉头,不意卫善到了此时还惦记着要带姜碧微一道走,可能让卫善意动便是好的,立即应道:“姜太姬也一并去寺中祈福念经便是。”
贺氏办了这桩事,回甘露殿中给婆婆报喜,魏夫人倒有些惊诧:“我还当她是个硬骨头,倒被你给说动了。”
贺氏垂首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我许诺带她去寺中经念做法事,又准她绣一幅地藏经给那位超渡,她便先软了一半,余下的事再徐徐图之。”
魏夫人只当卫善应下了,一听她还没松口,还要去寺中做法事,放下脸来心中不愉,贺氏赶紧道:“当真逼急了她,玉石俱焚,小叔岂不埋怨母亲。”
魏夫人叹息一声,算是答允,对贺氏道:“我知道你心里记挂人骄,打仗的事,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都是寻常,你公公当年一走便是一年半载,军报里有他,才知道他活着,你也不必忧心太过。”
贺氏微红着脸应下了,回去便收拾行装,既是去给父母做道场,也是给丈夫祈福,只盼他能平安归来,至于卫善,自然要接到准信才能动作,四十九日里怎么也该接着信了,若是秦昭的兵马当真杀了丈夫,那她也不会手下容情。
卫善虽然应下贺氏,心中却明白没这么容易逃脱,贺氏不收到信报,也绝不肯放她走,须得自己再想办法,宫中守备森严无法可想,永福寺中却有相熟的禅师沙弥,不论如何总要勉力一试。
光禄寺夜里便送了精致的斋菜来,宫人将净汤斋菜送到各屋之中,大福殿里有片刻响动,这些太姬们隔着窗户窥探,她到底是应下了。
跟着又有木炭送进殿来,屋子里头回见了火炭,二月虽是春日,入夜寒风依旧透骨,原来炭火不许入殿,防着这些女人们学前朝的陈皇后放火烧殿,既然卫善点了头,便送些炭来,许她们烤火取暖。
卫善夜里与碧微同帐,碧微有心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肯了,若她是真肯,能否替她打听打听承佑在哪儿,还未出口,就被卫善拉过手去,抚平她的手掌,在她掌心写字“永福寺设计逃生”。
碧微原当已经无法可想了,身在囹圄难脱桎梏,劝她求生,她总不肯,此时既然有法可想,也跟着精神大振,紧紧握住了卫善的手。
第二日贺氏又派了人送来丝线纱卷,送来一部《地藏经》,卫善铺开素纱,捻针为姑姑绣经,魏夫人派了阮尚宫来看,见她果然是诚心祈福的样子,又送了香花净果来。
大福殿里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好,卫善肯服软,魏夫人还松一口气,能够善待她,实也不愿用手段逼迫,又让阮尚宫挑些宫人去侍候她的衣食。
阮尚宫依言送来六个宫人,一个挨着一个给卫善行礼,卫善手中针线不停,除了平复心绪也是诚心为姑姑祈福,听见其中一个宫人细声细气给她行礼:“奴婢绿歌,拜见公主。”
卫善针尖一抖,把这个字绣完了才又抬起头来,果然是她府中的绿歌,椿龄的小徒弟。卫善装作打量这些宫人的样子,看阮尚宫并无所觉,问她们道:“可有谁识得字吗?我要人替描字。”
绿歌出列矮身行礼:“奴婢原就替主子绣经,旁的字不识得,经文却是识得的。”
卫善点一点头,叫她到身边来,把黛笔递给她,让她随着经文往下描,阮尚宫看她神态平和,一心刺绣,露出笑意来,留下宫人回去复命。
碧微也不曾见过这个丫头,可卫善一个眼色,她便将几个宫人支开,绿歌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大福寺中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接应,青霜姐姐难进宫来,唐爷让奴婢给王妃报信。”
卫善身边贴身的宫人,不论哪个在宫里都是熟脸,让她们混进宫来太过冒险,只有绿歌原在王府,并不曾跟着她进过宫。
卫善盼了几日,一直在等小顺子的消息,终于等来,心中大定,绿歌从发髻之中取出一枚戒指:“这是唐爷让奴婢交给王妃的。”
卫善取过一看,是那枚金子打的双面戒,一面刻着“善”,一面刻着“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