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

  正元帝在紫宸殿动刀之时, 魏人杰早已经跟随商队到了业州, 他假作是收皮货的商人, 把帐篷里的毛皮布料都送给了阿思娜姐弟, 来的时候就只有一把弓, 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一把弓。
  亚克与阿思娜目送他离开, 草原上太阳初升, 四月才刚生了一片新绿,金色落在他背上,背着光人影越行越似个黑点。
  远处光耀之地便是永宁城, 阿思娜心里隐隐明白他进了永宁便不会再回草原来了,但亚克却只以为哑巴大叔要出一趟远门,还不住冲他挥手, 直到手腕被姐姐攥疼了, 这才扭头,看见姐姐泪流满面
  魏宽迟迟都没收到儿子的消息, 心中自有疑惑是晋王做了手脚, 这与二人在山间论定的不同, 可如今形势也与当时不同。
  秦昭的远征高昌的大军才刚出发, 正一路集结人马, 妻女都在宫中为质,那么他扣下魏人杰当质子倒像是晋王一贯行事。
  魏宽眼看卫善走过身边, 手指头比出一个“二”,利目一扫又收回来, 他一手握手, 一手握着的玉色锦帛,握着紧缺的那只手紧了又紧,上前两步,立到正元帝的榻前,就在卫敬容的身边,把锦帛呈递上去:“大哥醒了,这东西不吉利,不如烧了。”
  他自不能直递到正元帝手上,正元帝麻沸散的药效又还未过,也抬不起手来,整个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卷玉帛上。
  秦昱才刚自己柱着拐杖立起来,单脚往前跳动,杨宝盈伸手扶住他,十分殷勤的扶他往前来,夫妻两个这会儿都伸了头,目光直定定的盯住那卷玉帛。
  人人心里都知道那玉帛上写了什么,可又止不住窥探之意,正元帝分明知道,却久不吩咐,卫敬容稳稳伸出手去,接过玉帛,放到正元帝的枕边。
  正元帝这才阖上眼帘,在榻上动了动手指头,卫敬容转身吩咐王忠:“陛下刚醒,正是乏力的时候,大监着意侍候着,若有什么就往甘露殿来报。”
  王忠躬身应是,卫敬容先立起来,面向妃嫔:“散了罢,也都乏了,明日便不必早起请安了。”这儿都已经三更过去,文武官员还在等着正元帝的消息,这会儿宫门都已经下了钥,只能挤在值房中过一夜,明儿一早再齐聚正元帝的身前问安。
  别人能走,魏宽还不能走,他得到的御令是等正元帝全然清醒,依旧按着刀,被王忠请在一边榻上歇息,让他想起兄弟们一同打江山的时候,那时不管不顾倒头便睡,还管什么上下尊卑,而如今就算正元帝睡得熟了,他也不敢躺下。
  殿中人都散了,秦昱不甘心离开,他盯了枕边玉帛一眼,退出去的时候又看一看王忠,正元帝的榻前让魏宽王忠两个守得好似铁桶,要怎么趁着他病痛,把王忠换下来?
  王忠不一刻便又进寝宫,请魏宽去用饭,魏宽掀开帘子到外殿去,就算有人要进正元帝的寝宫,也得经过殿门,他出来便先闻着肉香,炖肉烘饼酒食罗列案上,魏宽早已经饿了,甩开手吃了起来。
  王忠这才道:“这是公主预备的,特意送来犒劳将军。”
  魏宽手嘴不停,一气儿把一碟子饼都吃尽了,这才抹了嘴:“公公替我多谢公主。”却并没有求见的意思,说完又转身进了寝宫,抱着刀守在正元帝身边。
  林一贯把信报给卫善,卫善只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会面,谁知魏宽竟半点也不着急,略略一想明白过来,魏宽从来至情至性,生平最重的就是义气十字 ,正元帝此时衰弱,卫家也不会对魏人杰如何,这才一心守着正元帝。
  没想到魏宽对正元帝依旧还有这么厚的情义,卫善点一点头:“知道了。”
  她罩着兜帽斗篷出来,转身时遇见了杨宝盈,杨宝盈也是这么一身打扮,一见卫善便挑起了嘴角:“善儿也来了?”她只当卫善是来窥探那份玉帛的,说着又看一看林一贯:“小林公公倒不守夜么?”
  卫善不欲与她多谈:“母亲差我来问一问,不然怎么也不安心。”
  杨宝盈立时接住了话茬:“可不是,我们殿下也是如此,一片孝心怎么也劝不住,他自个儿腿脚又不便,也只能我来替他跑这一趟了。”
  说着笑盈盈问林一贯:“陛下睡得可还好么?我们殿下恨不得就躺在陛下榻边陪侍呢。”一面说一面眼含讥讽,早就瞧出皇后与王忠这个奴才暗中互通消息,怪道甘露殿总是消息灵通,她念头一转又笑起来:“我还要往东宫去,陛下动刀这事儿总得告诉嫂嫂,省得她还日日念经祈福。”
  卫善笑意未变:“天这么晚了,还是歇着罢,母亲早就着人报信去了。”只怕太子妃根本就不想正元帝能好起来,只有正元帝死了,承吉才能立时即位,甄家也能官复原职,杨宝盈哪里是好心好意去看她,这是专去看她笑话了。
  太子妃一被看管起来,外头这些诰命们便全知道了,甄家闭门谢客,不论是谁送的帖子都不敢接,甄家的荣华富贵全是靠得女儿,女儿失去圣心,甄家便噤若寒蝉。
  杨宝盈自进了宫偶尔也往东宫去,太子妃一日比一日更瘦,嘴里不停念叨着想见儿子,可看管的宫奴却不敢上报。
  正元帝病重,腿疼难忍一点便着,谁在这时候送上门去挨骂,哪里还敢替太子妃传讯息,可又怕她闹起来,只得哄着她骗着她,说已经替她报了上去,可是陛下未允。
  太子妃只是不能出东宫门,走到哪儿又都有人跟着,身边的心腹早已经草席裹着扔出了宫,李承徽苏良媛几个又是她的死对头,若不是她们,她也不会这么惨,干脆就呆在殿中不出,也不与她们交际,就怕有人害她,只得日日念经,夜里还必得点着灯才能睡得着。
  杨宝盈这时候去看她,便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得紧紧攥住了,对着杨宝盈哭得满襟是泪,杨宝盈眼看着她哭,落的泪越多,心里越是觉得畅快,看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伸手拍拍她的背:“姐姐也别太过伤心了,只要承吉还在,姐姐就有出头的那一天。”
  说着故意顿上一顿,对太子妃蹙了眉头:“只怕她动这个心思,是想让承佑取而代之,那时候姐姐可就再没有指望了。”
  太子妃浑身一抖,她屋中花团锦簇,白天是诰命来奉承,夜里自有宫人奉承,眼光哪里还能看得见偏殿,如今一静,便日日都能听见承佑在偏殿的读书声。
  承吉的功课她并不管,也管不了,自有太子太傅教导,这些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承佑虽也一道进学,可到底比承吉小了一岁,承吉能背诗的时候,承佑才刚刚学说话。
  可年纪一长,这样的差距就越拉越近了,太子妃耳里听着他字字不断背完长篇,心里这才知道母亲说得对,得亏是长了一岁,若不是这一岁,谁当太孙还不一定。
  如今两人都大起来,年纪如今早不紧要,要是承吉没了,当太孙的自然就是承佑了,太子妃只要一想到有一天是姜碧微穿上太后冠服接受朝拜,心里便似有一双手在绞她的肚肠。
  杨宝盈这一句,正戳她心里最害怕的事,杨宝盈藏住笑意,握了她的手,倒像是在替她担心:“姐姐如今这样,又怎么能帮太孙呢?我看着心里都发急,今儿在紫宸殿外守候,人人都不理会承吉,还是我们殿下带着承吉玩耍一会,才把他给哄睡了。”
  她一面说一面注视这个女人的脸色,觉得她当真古怪,分明不是自己的儿子,抱着他和手握金印有什么分别,却偏要作出心肝都被人削去的模样来。
  太子妃越是如此,杨宝盈就越是高兴,笑意与秦昱越来越相似:“我倒是想替你多照顾,可又怕你多心。”
  太子妃确是曾经多心,未立太孙的时候,齐王也有争储君之心,可如今名份已定,杨宝盈又不住说些想去封地的事,可秦昱腿上伤着,要等明岁再走了。
  她一把拉住了杨宝盈的手:“我不多心,我被关着只有妹妹还来看我,宫里这些人一个都没来过,我不信妹妹还能信谁,只求妹妹把我被关起来的事告诉太孙。”承吉到这会儿还只当母亲是在祈福。
  杨宝盈为难道:“总该有些信物,空口白话,承吉怎么信我。”
  太子妃从袖兜里取出一只小玉马来,这是承吉的爱物,被她收在袖中,想到承吉便取出来摩挲一回:“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也不求他能跟父亲求情,只求能看他一眼,只要他能来,外头这些人是绝不会报上去的。”
  这些人极怕事,杨宝盈来了许多回,他们一次也没往上报,只求安稳,也是太子妃对着她们哭求过,心里便先看低了她,只道她是绝不敢闹出事来的。
  杨宝盈伸手捏过玉马,在掌心中一握:“知道了,我必告诉承吉,让他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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