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
正月初一永寿寺开炉, 这第一柱香得是晋王来烧。
一大早沉香几个便提了热水, 打开妆奁, 支起铜镜等卫善起身, 挑出来的衣裳早两日便用瑞兽铜熏笼熏过, 搁在竹箱中两日, 再打开取出来挂上, 香味又淡又清雅。
外头一有响动,卫善便睁开眼儿,整个人都被秦昭抱在怀里, 伸手拍拍他的面颊,这才脱出身来,赤脚踩在软毯上, 坐到妆镜前。
头发养了这许多年, 缎子似的披在肩上,兰舟半跪在地上替她通头发抹香膏, 卫善自镜里瞧见帐子微动, 知道秦昭要起了, 对着镜子抿唇轻笑。
秦昭一掀开帘子, 就看见她在镜子里对自己笑, 抻腰起来,抹脸束发换发, 跟着便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女儿, 看卫善梳妆。
既是新年便得穿是吉庆些, 秦昭着玄色衣衫暗红里子,外头披一件黑狐裘,腰金围玉,骑在马上还佩上佩剑。卫善一身金红,裙摆金线满绣了富贵牡丹纹样,披了一件白狐裘,一把头发梳成高髻,插戴红宝石金冠。
卫善这回没有坐辇,雪白骏马装上宝石玉带金鞍,与秦昭两个并骑,一路从王府慢行到永寿寺去,这还是她来了晋地之后,头一回出现在这许多百姓面前。
晋王出行,街市早早就拉起了围幛,一路都有王府兵丁开道清场,既是新年,街上便有许多走亲访友拜年的民人,早就听说晋王要去永寿寺上香揭福字碑,早早就挤在街市边。
酒楼铺子年中歇业,因有盛会,也一并打开了门,食客便在二楼窗边看晋王马队过去,一听见净鞭声响,说话声反而大了起来,百姓见过晋王风姿的不少,却不曾见过晋王妃,听说是天仙菩萨般配样貌,围的人便越是多起来。
因有盛会,寺前这条街便不许人群聚集,货郎贩子,江湖百戏便都先等在巷子里,两边卫队护着车队,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都是来看晋王王妃的。
卫善头戴九凤朝阳大簪,额前缀着一圈米珠,后头是红宝石压鬓,身上光彩夺目,骑马过处,还能听见民人一路跪拜轻呼。
秦昭就在她身边,乌骓马是疾驰时骑的,这回走街,换了一匹毛亮身高,性子沉稳的大黑马,戴了金笼头,慢慢悠悠踩着蹄子往前。
两人都止不斜视,却都压低了声儿在说话,秦昭怕她累着,这么挺直了腰背走上一圈,身上还披金挂玉,马也承重,人也承重:“善儿累不累?”
这些事在京中是常有的,年年祭天地祭四方神时,正元帝都要摆开阵仗往郊外神坛去,秦昭跟过几回,卫善在亲蚕礼时也跟着卫敬容斋戒行礼,只是那会儿都夹在队伍的后半截,还从来没有在队伍的正中,接受万众瞩目。
卫善额前珍珠轻碰,面上含笑,嘴唇微动:“倒是比骑马打猎要累得多了。”
二人身后是金红辇,辇中由嬷嬷宫人抱着太初,太初早上醒了一会儿,换上新衣,在她爹怀里很是乐了一阵,人小力气却大,手里攥着秦昭给的压岁红封,里头只有一枚金福钱,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太初出门之前吃饱了奶,就又睡了过去,这会儿正在车中大睡,外头如何吵闹她都能睡得着,昨天夜里院中架木庭燎,太初看见一片火光,咧着嘴笑,放起爆竹她倒是吃了一惊,呆怔怔一会儿便又习惯了,竟不哭,等放烟火她眼睛盯着看,一天的闪光好似落到她眼睛里。
这会儿必是在车中打小呼噜了,卫善想起来便笑,拿眼睛的余光去看后车,秦昭一见她笑,便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伸出手去,握住也卫善的手,两人牵手并骑,引得围观众人又是一阵轻呼。
大年三十夜里还落了一场雪,到了正月初一,一早上便放晴了,车马行到永寿寺前,寺前街上每十步便悬挂彩灯,寺中佛塔大殿古树,处处都是一片晶莹。
那块福字碑就立在永寿寺最为人称道的佛塔前,夜里还要开塔点灯,自上而下窗前都摆一尊金光菩萨,点起灯来衬着雪景,投映在福字碑上。
方丈还给这个福字碑起了好听的名号,叫作金光万福碑,元日开塔点灯才能有的盛景,成了永寿寺开寺以来,十八景中的一景。卫善极乐意永寿寺的方丈这么捧着秦昭,晋地信佛的人数众多,他肯推崇秦昭,好处极多。
永寿寺一年香税就占去晋地百十间寺庙的三成,比五台山中的寺院交的还更多,借着地利人和,年年都有一笔不小的钱收入寺中,卫善还当会看见一个大肚子和尚,不意竟是个枯瘦老僧,身披袈裟站在那儿,就是一付得道高僧的模样。
秦昭从方丈的手中接过三枝香,携手与卫善一同点燃,夫妻两个一同拜地四方神,再拜大殿弥勒佛,由方丈亲手接过,插到香炉中。
大殿中挂满了宝幡香帨,两边是九重莲花灯,只只灯盏里灌满了酥合香油,一日佛前供的油便不知几何,怪道这方丈要想这么多的法子开源了。
老和尚满面肃穆,施上一礼,眼睛从长眉底下看过秦昭,跟着又看向卫善,念了一声佛号。秦昭虽不信佛道,可也知道方丈把他抬得这么高,于他确有好处,便问他道:“方丈因何念佛。”
老和尚指一指沉香怀里抱着的太初:“好相貌,此子贵不可言。”
太初不过是个肉团子,吃得好睡得足,份量越来越沉手,卫善若不是练过箭,寻常贵妇人且抱不动她,她便最爱秦昭,因着秦昭手上力气最足,抱着她的时候最稳。
卫善一听贵不可言,便想起清虚来,当年清虚可不就是这么秦昱的,秦昱差点儿还拜了他当师父,要是清虚卖力些,那会儿秦显又在,说不准秦昱真能跟他当道士修仙去了。
秦昭卫善面上都无喜意,本来生在皇家,就是贵不可言的,太初在京城是郡主,在晋地等于就是公主,哪一个也不比她尊贵,老和尚说话等于白说。
太初被这一指,醒了过来,在沉香怀里“咿呀”声,这么一声就是要她爹抱的意思,与别的声调都不同些,是吃饱睡足要人逗了,秦昭一听就伸过手,把孩子抱到怀里。
为人父母听见夸奖,便心中知道是客套,也总难掩喜色,可晋王夫妻却不一样,方丈面上露出些笑意来,近前一看,太初睁开了眼睛,乌晶晶的眼睛极富神彩,看他陌生却并不怕他,在秦昭怀里扭来扭去,想伸出手来。
秦昭解开小斗蓬,太初立时伸手,一把揪住了老和尚的白胡子,她力气多大,几个丫头都知道,早上攥着压岁包,丫头都抽不出来。
方丈不以为意,还笑上一声,离得近了道:“原来是女施主。”说完又笑,这回却是压低了声儿:“若是男儿贵无可及,若是女儿,可代父祭山陵。”
秦昭依旧当他是句客套话,就算是客套,这老和尚拍起马屁来,也很有些不要脸了,只有天子可祭祀山陵,若要代祭须得写奏表告祭山神,看他眉毛都白了,一直垂到眼帘下,倒有些长眉菩萨的相貌,想他年纪大了,大殿之中又无旁人在,便不置一词。
卫善却心中一顿,这辈子事事不同,却又事事相同,难道会真被这老和尚说中,两人看他年老,都不跟他多说,太初却不懂事,把胡子抓在手里不肯放,还是沉香用荷包穗子逗她,这才保住了方丈的胡子。
永寿寺方丈的话,到底传了出去,可外人不知究竟,只知道说郡主有贵相,这话传过一阵也就没人再传了,都已经是郡主了,如何不贵。
新年不过闲上几日,还未到正月十五上元节,秦昭就又回了永宁。城中人过年,北狄散部也要过年,元日那场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逼得那些残部纠集在一处,本来那些残部人不多,马也不多,纠集在一处却有千余人三四百匹马,作势要攻永宁,却转而攻了乐平县。
战报传来时,秦昭正在家中和袁含之吃酒,这回来的专审官员中,有一个是袁含之的好友,再有半年就是妹夫,宋溓一辈子两个爱好,一个是爱替人写墓志铭,二是爱吃酒。
得是薄酒,味儿不能重,略带酸味的越好,说白了就是喝劣酒,袁含之是不满意这个妹夫的,可家里已经定下了亲事,袁妙之自己都出面,他就更没话说了。
秦昭劝他和妹夫多多走动:“你是兄长,若与妹夫不和睦,岂不连累了妹妹。”说着饮一口酒:“不过是人怪癖些罢了,我前头没有儿子,等太初大了,就教她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让袁含之想到了魏人秀,心里一抖,却不好反驳,想想自己的女儿受了欺负,回家来哭诉,还是当场当回去,那自然是打回去让人安心些。
秦昭是有意让他们走动,宋溓在其中似个闲职,也无人交托他什么,可该知道的,他总能知道些,袁含之果然预备拎上两壶酒去官驿找这个妹夫,便是此时战报传来,秦昭披衣即走,都不及和卫善说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