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卫善生辰这一日的热闹堪比过年, 晋城才进了七月就已经悬灯结彩, 门楼茶馆铺子处处都闹烘烘的, 各家还要斗灯, 斗谁家的彩灯扎得显眼, 扎得最好的灯便能得着刘刺史的彩头, 虽不过是两坛子酒两匹夏布, 那也算是得了彩,讨个好意头。
刘刺史为了讨好卫善,把七夕只停一天的宵禁改成了三日, 各处增派人手,怕有听见三夜不宵禁便作奸犯科的,卫所里也调出一队人来, 防着小偷小摸的, 拍花子的,还有趁乱占妇人便宜的。
一入夜满城都是灯火, 家家门口都挂着福寿灯, 彩帛铺子前有织锦灯, 点心果子铺子外头有彩果灯, 水里漂着荷花灯, 铺子楼头挂了明月灯,到了正日子, 街口各种的书场戏台连日不停,比年节里还更热闹上几分。
常潘聂三家连着三日献戏, 聂家还是从南边请来的歌班, 唱的是吴语,倒是秦昭在清江时听过的,吴地多水多舟,采菱采莲都甚多,渔家女儿个个能开口唱上两句,藏在藕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郢城外的大小水巷子也有百来条,窄船通行其间,歌声便在这其中流传,渐渐有人拿这个歌调来编戏,唱的多是些江南情致,只这一班是江州一带来的,歌声还更甜些,倒把卫善给听住了。
常家潘家一个是请了京城的班子,一个请了本地的班子,京城的班子还罢了,本地风土人情卫善也算见识过,这唱腔听不习惯,反是吴地的歌班一出来,她瞧上两眼,不论扮相还是曲词儿都更了雅致些。
曹夫人坐在她身边,见她有兴致,轻声道:“说是这歌班里头都是女子,跑江湖不易,若不是聂家请是怎么也不肯离开家乡的。”
卫善一听便知道聂家人登过曹夫人的门了,怪道她头上两枝金荷叶托翡翠青蛙的对簪,一看就是南边式样,含笑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原来台上都是女子,描上戏妆这才男俊女俏。
几家连日献戏便是因着刘刺史送来的那一队儿乐工歌姬都被秦昭零零散散的赏了人,赏给手底下的武将,还有卫所里立了功的兵丁。
这些个歌舞姬,呆在王府里除了献艺之外,有瓦遮头有衣御寒,不论原来是怎么进来了,这几个月里都老老实实,王长史派人看得那么严实,刚来时这些女子还想着有一日能得王爷的青睐,从此不再干这营生,连月下来也都熄了这心思。
打小练舞,难免身上便有些旧伤,再有几年就是还能跳舞,也有更年轻晚鲜嫩的,能够嫁人都来给卫善磕头,卫善便给她们安排一份妆奁,嫁人过日子去。
台上那歌女一开口,卫善便是一怔,她听过这样的小调儿,在御花园的云台上,是杨云翘唱的,卫善一听便笑起来:“这曲调倒很别致,京城里还从未听过。”
曹夫人是问明白了才来的,立时说道:“说是南边才刚兴起的,原来也没有,倒是托了王妃的福,叫咱们都先享一享耳福。”
“这调儿新鲜,该叫京城人都听一听。”江宁王牢牢守着吴地,这些便少有流传的,卫善这么说,余下的人就凑了趣儿,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别的调子在本地传唱不开,多也是捧捧王妃的场,并不当真。
卫善却是真的这么打算的,把这一班歌女送进京城去,京里的富户也许多贪图新鲜的,玲珑坊里各色的女人都有,城中唯一能看波斯舞的地方就是玲珑坊中,这些小调儿沿街唱也成,在茶楼里头唱也成,只要调子传得广,总有一天会传到正元帝的耳朵里。
正出神间,这出戏已经唱完了,卫善不耐久坐,说了一声赏,沉香便吩咐了小厮僮儿捧着竹箩走到按歌台前,一把一把的撒铜钱到台上。
夜色一深,王府各处都挂起彩灯来,花炮棚里造的各色烟火齐飞上天,卫善撇下席间的客人,往王府最高处的凌宵楼上去。
她身子沉了,走动便慢,还没登楼,就听见秦昭的声音,他已经到了楼上,大开着楼阁四面的窗户,从这儿能看见晋州城处处腾起的烟花。
十丈菊、火梨花、线穿牡丹、金盘落月,城里四角都是烟火,在天边炸开,烟花蹿到天上,仿佛水帘映着碧星天,满眼都是光华,让卫善突然想去前两年在青州时秦昭给她放的一夜烟火来,含笑望他一眼:“二哥那一年,想没想过,和我一起看烟火?”
天上蹿出几匹闪光宝马,七八匹马一匹连着一匹奔腾,跟着又有小鬼闹城隍,金鲤吐莲花,烟火的光把卫善的脸映得红红白白,天下落珠似的下着花火,秦昭伸手握住她的手,知道她一直都以为是她先订下这门婚事的,秦昭轻笑一声,从后头抱着她,两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想过的。”
心里偷偷想过,不敢对人言,头一个发现的不是别人,是秦显,卫平没看出来,母亲也没看出来,是秦显先拍了他的肩膀说善儿嫁给谁都不如嫁给他。
此时想来,是偷偷在心里想过许多回了,太隐晦,连自己都不明白,稍稍一冒头又赶紧压下去,自己觉得自己配不起,已经有的够多,再想伸手揽月入怀那便是所求太多。
想到月亮当真入他怀中,肚里还怀了他的孩子,两人就在凌宵阁上呆了许久,到底下宴散了,车马从巷口出去,也还依偎在一起,隔日他就又要走了。
下回再见得是中秋,卫善想想便叹一口气,难得又噘起嘴撒娇,小福子和沉香几个都在阁上等着,抬头就能见到漫天的烟火,偶尔四下一静,便能听见楼阁上传下来的轻笑声。
两人分离时各有事忙,到相聚才有一刻安闲,便显得这相聚的时刻尤为珍贵了,卫善越是不说留恋他,想让他留下的话,秦昭就越是觉得愧疚。
可看着军户越来越多,秦昭又觉得心中安定,抚着她细绒绒的鬓边,和耳垂上挂的一对儿小葫芦,轻声道:“林先生写信来问我,问我如此作为,可是有意天下。”
秦昭幽暗的眼睛里映了一天一地的星火,远处街市灯火未熄,游人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那一点点灯,好像一只只蝼蚁,他还迷惑,到底手里要握着多少东西,才能保住王府,保住家。
卫善身子一怔,抬头去看他,此时才方回神,自己做的每一步,既可以说是在保全秦昭,也可以说是在积蓄力量,上辈子不知秦昭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可这辈子自己会不会就是推手。
草场马匹美名金钱,日益壮大的势力总有一天会让朝廷无法坐视,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卫善嚅嚅开口:“二哥想过吗?”
秦昭摇头,诚实地告诉她:“没有,从过去到此刻,我都没想过,善儿呢?想过吗?”
卫善答不上来,她知道是秦昭当了皇帝的,那是上辈子事,这辈子时移事易,早已经跟上辈子不同,可她伸手去做的这些,却依旧是因为心里知道他有一天能入主紫宸殿。
卫善抬起头,眼睛盯着星辰:“我不知道。”不是没想过,而是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七夕的烟火亮了一整夜,两人没论出什么来,第二日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卫善让人把这那班吴地女人送进京城去,一路走一路唱,总有唱到京城的一天。
初步办完了在晋地要办的事,卫善便只等着孩子降生,忙的时候不觉得怀着身子难受,闲下来反而不舒服了,心头日日反复想着林先生的话,找来了叶姨,问她道:“林先生是什么意思?”
叶凝笑了:“他的意思从来只有一个,何不争天下。”
卫善一时答不上来,帝位上是正元帝,若是往后换成承吉且还罢了,若是换了秦昰呢?
叶凝一双眼眸望着她:“三五年间确不至于到那一步,可等到三五年后再想这些就已经晚了,这话他问过卫王,卫王不愿,结果如何?”
卫善心头一凛,此时决断,面前站着的就是秦昱承吉承佑,甚至还会有秦昰秦晏,所有正元帝的血脉,和所有可能登上大位的人,卫善轻轻摇头:“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叶凝看着她,轻描淡写:“总会到那一步的,会比你想的,更快。”一面说一面笑,自觉这天下大半的乌鸦嘴,怕都是先知先觉的人,说中了人不愿意想,不愿意信的事,这才被人不喜。
卫善迟迟没不能定夺,她其实比秦昭更能想像,因为曾经见过;可她也比秦昭更难决断,因为复得不易。
还没等卫善想明白,中秋节之前,北狄散部再攻永宁县,欲在草黄粮尽之前,抢上一波牛羊盐浪,才刚建立的永宁卫把首战便把北狄打退。
北狄散部不过百来人,只当耕田收粮的都是百姓,谁知个个能战,将近秋收,每到此时,总有外族来抢粮抢羊,甲衣兵刃就摆田地陇头,村中锣声一响,人人披甲抵御,反抢下马匹来。
这事便当作军户首战捷报送进了京城,正元帝立时嘉赏,又让各地边所都按永宁卫军户为榜样,建立军户,跟着又派下一位御史,前往永宁,督察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