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难
卫善软绵绵推了秦昭一把, 含含混混吐出这么一句话, 罗汉床边立着的宫人一个个低下头忍住笑意, 秦昭昨儿才抱到她, 正不知怎么疼爱才好, 看她面上睡起一团红云, 倒不忍心拍她起来了。
反是卫敬容进来看见卫善还团在床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知道昨儿两人虽没事,闹也是闹过的, 这么好睡也是这些日子忧心赵太后的事,没能休息好的缘故,对秦昭道:“赶紧把她叫起来, 你舅舅还等着呢。”
卫善翻了个身坐起来, 梳妆梳头穿衣裳,又吃了一碗甜汤水, 在卫敬容跟前多听两句训导, 这才跟着秦昭出了丹凤宫, 手里还握着那两枝鸳鸯茶花, 问秦昭:“你真告假啦?”
秦昭握了她的手捏一捏:“告了三天假, 也没什么要紧事,咱们到离宫住上几日, 还能带你到山上打猎去。”正元帝既这么说了,那便顺着他的意思, 既剖白了心迹, 又顺他的心。
并州之役十拿九稳,双方兵力悬殊不说,并州城也已经是座孤城,周师良那些旧将应和他举兵的寥寥无几,手上无兵无粮,只有一腔孤勇能成什么大事,有正元帝自己盯着战事,秋闱事又告一段落,既赏了宝马,那就顺势松快上两日。
卫善握着花枝,偏头问秦昭:“周师良难道不知他绝无胜算吗?”
大业的天下早已经坐稳了大半,南边虽然胶着着,不能立时就进军南下,但北边这一块却是牢牢握在手里的。周师良到底也曾争霸天下,江山都差点儿就姓周了,怎么会连这点局势都看不明白。
秦昭摇摇头:“知道是自然知道的,可人最怕的,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天下差点就握在他的手里,而他却得跪拜别人称帝,也许帝位上坐着的换成李从仪,他还能咽得这口气,可皇位上坐的偏偏坐着周师良这辈子都没瞧在眼里的秦正业。
秦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种田的,正元帝出身还是个小混混,卫敬禹还有周师良甘心承认佩服的地方,要承认秦正业,心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他此时不反,就当真一线机会都没了。”两人一路行到宫门边,秦昭扶着卫善上车,在宫门口又见着了赵家的马车,赵夫人由着儿子扶上车去,秦昭看见赵大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先扶卫善上车,跟着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卫善从车窗里瞧见,放下帘子来:“思恩公夫人这些日子往宜春殿里跑得勤快,姑父怕还是瞧在祖母的面子上,就此放过赵家。”
“陛下心里明白得很,这事本就不是赵家的罪责。”赵家哪有这么大的能为能伸手摸到军需物里,也不过是别个早已经打起了主意,扯进赵家来,就是想竖一块挡箭牌。
思恩公都这个年纪了,被别人坑了还有处说理,被自己的儿子坑了,还能往哪儿说理去,也只能捏着鼻子求一求赵太后。
进了车里,秦昭便放下绒帘,十月里天气乍寒,挡了寒风,又挡了路人目光,伸手就搂住她的腰:“善儿要是还困,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
卫善走了一路,早已经不困了,要见小叔叔小哥哥两个,心里也很欢喜,卫家没有女眷,昨日也就无人到喜房来陪她,卫敬尧和卫修都在外头帮着招呼客人,三朝回门也是回到卫家去。
秦昭一只手握了腰,一只手拉开车中抽屉,从里头取出食盒来,里头盛了一碟玫瑰糖,问她道:“善儿吃糖吗?”
卫善抿了嘴巴,不敢去看秦昭,昨天可不就是哄了她吃糖,跟着又解了衣裳的,头挨在秦昭肩上,悄声说:“我嘴上有胭脂呢。”马车里可没妆镜,要是胭脂颜色褪了,都不能补。
话是这么说,可人挨得这么近,猫儿眼眼睛湿漉漉的,粉唇上是刚点的玫瑰胭脂,唇舌轻轻一动,就是一团暖热的玫瑰香。
秦昭本没想着这个,听她说这话就像在撒娇,眉眼一凝,搂在腰肢上的手指紧扣,半晌才呼出口气来,侧脸看向她,且笑且摇头:“善儿真会为难我。”
昨儿被秦昭手掌遮住了眼睛才吃的糖,今儿一看见他的手伸过来,卫善面上飞红一片,睫毛轻轻一颤,自己阖上了眼儿,秦昭刚刚分明忍住了,不想在马车里唐突她,此刻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这分明是“请君入瓮”,伸出拇指食指扣住她,把下巴轻轻抬起来,移唇过去,把她唇上淡红的胭脂吮了个干净。
车里一声轻响,盛糖的碟子滚落下来,玫瑰糖翻在车内绒毯上,外头跟车的素筝待要轻问,被白姑姑拉了一把,小福子原想讨卫善的欢心,街上这许多东西,打定主意王妃看了哪一个就去买些来,以王爷对王妃的爱重,讨着她的欢心,比讨王爷的欢心更叫他舒畅,谁知这一路帘子都没掀起来。
卫修早早就在门前等着,马车行到府门前,秦昭先从车里出来,扶住卫善下来,卫修看她气色红润,知道在王府里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笑道:“我爹等了许久了,你们要是再不来,酒坛子都空了。”
卫敬尧从业州急赶回来参加婚礼,因腿上有伤不能进宫拜见正元帝,正元帝还派医官特意到卫家诊视过,叮嘱他要戒酒,戒去辛辣食物以养腿伤。
可卫敬尧哪里戒得了酒,府里谁劝都无用,把酒坛子都藏起来,他也依旧能寻得出来,卫修拿他全没办法,每天依旧定量给他,卫修还道:“我爹说了,这辈子无酒无剑,倒不如不活了。”
卫善迈进屋子,果然看见小叔叔又在吃酒,眉尖一蹙,夺了他的杯子,卫敬尧也不恼,笑了两声,指尖挟了花生扔在口里大嚼。
他虽伤了一条腿,人却比原来精神得多,招手拉过秦昭,冲他点头:“原来是我外甥,如今是我侄女婿,善儿这样凶,我可帮不了你。”
秦昭笑看卫善一眼,对卫敬尧道:“二叔放心,善儿要是欺负我,那也没什么。”
卫善听了,面上红云更盛,咬着唇瞪他一眼,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欺负了谁,担了虚名,今儿夜里必要回击他才成。
卫修眉毛一抖,只觉牙酸,原来叫舅舅,这会儿叫二叔,本来还为难要如何称呼,这下二哥自己都认了,想张开口叫一声妹夫,可看见满眼含笑,怎么也叫不出来,要再这么来两回,他的牙可就都酸掉了。
说是家宴,桌上依旧还是正事说得更多些,卫家再没别人来告诉卫善为妻之道,卫善便还跟哥哥叔叔们一桌,先说并州的战事,跟着又说起清江练习兵来。
卫修秋闱科考榜上有名,列出三甲,排定名次之后,秦昭这才取出卫修的卷子,太学府那些老翰林们看过,都说文章有中和之气,这个年纪实属难得,反是袁含之的文章有股意气,单论文章词藻是袁含之更胜一筹,可要选定排名,反是卫修更得青眼。
卫修既有出身又有才学,他要当官儿都不必经过科举这条路,他肯去考,正元帝是很高兴的,皇后一系都要科举出仕,世家大族把《氏族录》贬得一文不值,说这是功臣薄,以功论赏,皇帝愿意给什么官职就给什么官职,不以学识底蕴来评判,卫修和袁含之都参加科考,文章公示天下,正堵了这些人的口。
卫善听得用心,间或插上两句,又替他们添酒,秦昭一手握杯,一手拍着卫修的肩膀:“三弟不必担心,吏部那儿打声招呼也就是了,本来依着你的名次,外任的地方就不会差,你肯外任,才叫人吃惊。”
京官比外任官员更易升迁,吃的孝敬也更多,常在皇帝眼皮底下转悠,有什么好事都能跑得更快些,外任的官员远离中心,朝中无人的难升官阶。
卫修连连点头,点完了才回过神来,叫父亲作二叔,叫他还叫三弟,瞥了小妹一眼,半杯酒还没吃完呢,秦昭已经替她挑起蟹腿肉来。
卫修又接着一批从边头送来的皮子,京里的铺子才刚挂出皮货来,这些东西比皮货贩子来得还快,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卫敬尧,卫敬尧全不当一回事,让他全送给魏家便罢,可魏宽却迟迟没告诉儿子,永安公主已经成婚了,这辈子再是建功立业,也娶不到她。
这些东西退给魏家,魏家还不收,本来魏人杰就是指名寄给卫修的,他死活不好意思说破,连个善字都没提过,可卫修岂能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人妹妹的。
卫修两边为难,写信告诉魏人杰妹妹已经嫁了,又怕他真从边关赶回来,不告诉他罢,又是欺心,恨不得赶紧外任去,到了外地总不能再把这些东西指名寄给他。
心里想着,等送秦昭出门的时候便笑道:“北边又送了一批皮子来,二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打理好?”眼看着卫善上了车,才敢说这话。
秦昭脚步一顿,侧脸看向卫修,长眉一挑:“依我看当门垫子最好。”跟着跳上车去,一把拉下帘子,还不等卫善跟卫修告别,马车就动了起来。
卫修被看过这一眼,才觉得自己胆气壮,譬如老虎嘴上拔了根毛,反正已经拔了毛,干脆叫人把这一年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扔到魏家门口去,告诉魏人骄道:“要是不收,我就只能写信去了,忍了一年多,总不能再说我不厚道。”
东西都扔到门口了,魏家只得收下,魏人骄拿弟弟也没办法,一根筋的死心眼,明知不成,还非得给他画这么一块饼,这哪里是画了块饼,分明就是画了个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只得叫妻子贺氏去劝魏夫人,倒不如就告诉弟弟实话,免得他心心念念惦记着不忘,到底是王妃,难道还能肖想不成?
卫善听见卫修在车外说话的声音,秦昭掀帘进来,便仰着脸问他:“小哥哥说了什么?”
秦昭轻笑一声,捏捏她的耳垂:“他说天凉了,要给你预备几块皮子用,我告诉他家里已经有了,用不上了,叫他给自己存存老婆本。”
家里确是预备好了,獐皮鹿皮这些不说,紫貂黑狐红豹也有好几块整的,想到昨天夜里的情态,秦昭清一清喉咙,低声道:“他说的倒也对,叫人拿红狐皮子给你拼一块褥子垫着睡罢。”
卫善哪里想得到旁的,应上一声,笑问他:“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