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真的跟赵太后生活在一处, 老太太倒没有卫善想的那样难侍候, 她活了这么多年, 富贵了也不知道怎么过富贵日子, 爱吃的只有那几样, 爱干的也只有那几样。
每日里早起, 先下地去看看秧苗瓜果, 跟着喝一碗稠粥,必得是拿新米熬出米花粥油来,再配上七八样酱瓜, 加一碟子炒花生一个咸鸭蛋,旁的什么都不要。上来的酱瓜得连汤带汁,小口咬了, 再拿酱瓜汁淘粥, 唏哩呼噜喝尽了,碟子里的酱瓜也吃尽了。
卫敬容用早膳, 粥米面食样样都要预备一些, 小饺儿有素有荤, 裹了鲜肉虾仁的, 当季时令鲜菜的, 皮子极薄,显出里头红的黄的绿的芯子来, 每只碟子碗沿大。
用饭之前还得先喝一碗汤水,冬日里是一碗杏仁茶, 夏日里就是莲子羹, 搁上石蜜冰碎,浅浅饮上一碗,方才用粥面点心。
婆媳两个吃是吃不到一块去的,让卫敬容吃稠粥不成,让赵太后吃那些个碗碗碟碟,好吃是好吃,她也确是吃过一段,后头还是想着要喝大米粥。
卫善既打定了主意,就陪着赵太后吃粥,筷子挑一点儿蛋黄,舌头尖上尝一尝,和碧微两个互望一眼,两个小的吃了一顿,吃第二顿便勉强,第三天还吃这个,秦昰抱着肚皮,他最会撒娇,原来跟赵太后不亲近,等发觉赵太后样样都肯依他,就没什么不敢说了:“我要吃肉。”
赵太后立时心疼起孙子来,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她自己还喝大米粥,却又看不得别个吃肉,才用了一顿饭,第二回就单开一桌,不肯再闻那肉香味。
赵太后怎么吃素的卫善倒知道一点缘由,她发了愿,却忘了在这愿上加一个期限,又不能哄骗菩萨,只好长长久久的吃素下去,见着人说得最多的,便是往后菩萨跟前发愿,也得加上一句,要不然就得一辈子践诺。
骗人也还罢了,可骗谁也不能骗菩萨,心里后悔也不能说,天天吃那几样菜,嚼两口豆腐就算是吃了肉,看着小辈们吃肉吃饼嘴里怎么不馋,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干饭拌野菜豆干也能吃上两大碗,说她身子虚弱多病,也根本没人信,这个年纪还天天蹲在菜园子里,指派人挑水浇园。
秦昰人小力薄却很愿意干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个玩法,原来射箭,现在种菜,拎着竹篓小桶跟在赵太后的身边,还会背上几首惜农悯农的诗。
赵太后到了这个年纪,身边才有小孙子跟前跟后,脸上乐得开了花,不过短短几天,再谈到卫敬容的时候,口吻好了许多,眉也不斜了眼也不歪了,难得肯夸上一句:“你姑姑教得好。”
这个孩子一点不娇气,握着木桶的手都磨红了,还只提桶浇水,卫善只得笑着称是,哪里是不娇气,是玩得忘了,只顾着好玩,等到夜里回去才发觉手痛,兼又想起娘来,举着小手眼眶都红了。
跟在他身边的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第二日就寻了一套小木桶小锄头来,秦昰早忘记了前一天晚上是怎么自己给自己吹手掌的,又撒丫子乐起来。
这可比天天关在宫里写大字要有意思的多了,秦昰才刚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他心里惦记着玩,写字背书便不认真,卫善虽疼他,这上头却学了姑姑,对秦昰查得很严,若是写不好字,便不许出门玩。
心里有想玩的,他写字背书加倍用功些,若是读得好,就能去跟芝麻团玩,那只黑白熊越长越大,原来能抱在手里,如今等闲抱不动它,团在地上蹭来蹭去,又会抱人大腿要吃的,秦昰特别喜欢它。
连赵太后脸上也多了些笑影,她原在宫里养鸡,到了这么在一片地方,半边宫苑只住着她一个人,又想起要养猪来。
宫人太监哪里能肯,翠桐只得劝她,说这宫里遍植了牡丹芍药,怎么还能再养猪,赵太后不乐了好几日,说这样的屋子住着,还不如乡下的茅草房子,她早不记着茅草屋子下起雨来是个什么光景了。
最后还是卫善叫宫人牵了一只羊来,就把羊养在菜园边,赵太后这才高兴了。更高兴的是秦昰,他抱着草去喂那只羊羔。
宫里自有人把这白羊洗刷干净,毛梳得齐齐整整的送到主子跟前来,还给它系了一只银铃铛,把这只羊当玩物养活,脖子里扎着绸子,太监还拿竹子扎了车,套在羊脖子上,让这羊拉着秦昰走。
秦昰再不肯让羊拉车,它的腿这么细,怎么拉得动他,伸手摸一摸,白羊咩咩的叫,秦昰吵着要给它起名儿,赵太后戳一戳他:“等养大了吃肉的,起什么名儿。”
秦昰大惊,他怀里还抱着一堆草,预备要喂给羊吃的,不意养肥了它竟要吃肉,坐在罗汉床上怔怔出神,憋了半日,憋出两汪眼泪来:“不吃它罢。”
赵太后砸吧着嘴儿出声:“你不是最爱吃羊肉,这肉比黄羊肉还更嫩,原来在乡下,专有那富人来买羊羔,说是拿人乳蒸着吃,大补!”
赵太后信佛的,这东西是不能吃的,可她自己吃素,却盼孙子多吃肉长壮实,总归她日日都要念经,这些东西给儿孙吃了,她再念两卷经替它们超度。
赵太后信的佛道是最实用的那种佛道,捐金身捐酥油,只求菩萨看在这些面上能如她的愿,卫善听了咬唇忍笑,安慰弟弟:“它也就吃些草料,东边有这许多荒草,既不废料也就不吃它了。”
秦昰这才高兴了,把黑白熊都忘到脑后去,天天牵着那只羊在园子里溜达,卫善有黑袍将军,他就把这只白羊叫作银甲大王。
住了七八日,秦显来了好几回,回回都说是来看赵太后的,赵太后怎么不高兴,孙子有孝心,回回来又有卫皇后捎来的东西,离得近时百样不好,离得远了反而觉得这个儿媳妇也有可取之处了。
秦显来,碧微都缩在飞霞阁里不出来,卫善便也躲了出去,她这些日子爱往东边去,山下焚毁一片,山上却还有降真观白鹿观在,顶上还有一个天姥阁,供奉的俱是道家的神仙,可惜供了这么多神仙,也没能保大夏王朝万年社稷。
东边宫苑只余石阶石台,焦土裂石之中生出一片荒草,初夏时节开着红的白的连片野花,卫善很爱往那儿去,摘一把不知名的花回来,插进绿玉花插里,摆在炕桌上。
大夏百年基业,府库充盈,也依旧兵败如山,在荒草地里走一走,卫善倒颇有感触。碧微同她走过一回,便不肯再去了,恐怕触景生情。
蜀地那一片行宫尚在,此时也已经易主,姜家的牌位祖坟都不知有没有照拂,风光大葬之后,总得有后辈经营。
天气渐渐热起来,天色一暗,草丛之中便有点点萤光,太监拿纱网网住些,用轻红纱裹了萤虫,系在簪上,插到头上能亮一夜。
还有宫人拿薄纱糊了灯笼,提在手中萤萤生光,山上比平地凉爽些,到了夜里山风一吹倒有些凉,卫善手里提着萤火灯,身上披着薄披帛,在亭中泉眼处脱下鞋袜,把脚浸在温泉里。
一双脚浸在泉中,身上渐渐发汗,她解了披帛,铺在地上,干脆躺在亭里,沉香急急指了竹苓初晴去取软席来,卫善摆一摆手:“不必啦,我躺一会儿立时就回去。”
东西两边的隔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花,也不知道是怎么爬得这么茂密,开了一片紫红粉红的花儿,夜风裹着花香吹拂人面,卫善正躺着看满天星斗,闭上眼儿忽觉得头顶上被人挡了光,只听见沉香的声音:“二殿下。”
卫善倏地睁开眼睛,弯着眼睛笑起来,还没看清人就先道:“二哥怎么来了?”
秦昭笑了一声,伸手一掀袍角,席地坐在她身边,冲她皱皱眉头:“怎么这样躺着,也不怕着了凉。”
卫善动动脚,她把裙子卷起来,温泉一直浸到膝盖处,半点儿也不觉得冷,这个天泡泉水觉得热,用来浸脚正好,每日里净身的水都从泉眼打了送到殿中,且得加些凉水才不烫人。
亭中挂了两只萤火灯笼,一只糊着红纱一只糊着青纱,泉口似个小井台,卫善挨着井口坐着,里头也只能浸她一双脚。
秦昭匆匆一瞥,就见她脱了红底绣金的鞋子,水里两只细白脚丫,不敢多看,反身坐着,眼睛望着亭外:“善儿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
两人背对着背,卫善一点不客气,往秦昭背上一靠,两只脚踩起水来,两人谁也没说话,初晴抱了软垫过来,沉香使了个眼色,两人住了脚步,沉香也退到亭外。
“大哥过来看望祖母,我也跟着来瞧瞧你。”秦昭知道卫善为了什么避出宫来,恐怕两样意思都有些:“在这儿住得惯不惯?”
卫善拿脚踩水:“这儿挺好的。”整个离宫只有三个主人,清净的很,不论是杨云翘还是旁的人都烦不到离宫来,只姑姑身边无人陪伴了。
坐在亭中望出去只能看见北峰山石,上头原来香火鼎盛的仙观都已经荒废了,前朝皇帝笃信道教,沉迷道术的有,供奉道家神色渴望长生的也有,是个山头就建上道观,北峰山上除了降真观还有一座白鹿观。
白鹿青牛都是道家的坐骑,提起白鹿观,便想到了青牛峰,秦昭背上暖烘烘的,他略动一动道:“你这番回业州要经过青州,青州城外有一座青牛峰,是父亲当年扎营立寨的地方。”
这事卫善知道,不明白他为何要单挑出来说,秦昭又问:“你可知道青牛峰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