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12
新帝的登基大典十分隆重, 他尊了寇太后为太皇太后, 追封生母为太后, 三个已经下嫁了的公主均加封为长公主……
唯独陶皇后和四皇子秦珩半点封赏也无。
陶皇后倒也罢了, 众人隐约知道她同先前假皇孙一事有牵连, 而且如今尚在病中。而新帝对四皇子秦珩的态度, 就有些教人捉摸不透了。
秦珩先时惴惴不安, 寻思着按规矩,三皇兄该给她封王,教她离开皇宫的。即使现在不愿她去封地, 也会教人为她看宅邸,为她在宫外建府。她已经十六岁了啊。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琢磨着是不是三皇兄要寻了机会来收拾她, 不想麻烦了, 所以对她无任何敕封。可是渐渐地,她又发现并非如此。看他三天两头寻她说话, 又时不时地赏赐嘉奖, 仿佛是格外看重她。冬至祭天时, 也教她随行。
秦珩想不明白, 也就不想了。她老老实实仍每日到工部去当值, 面对旁人或明或暗探询的目光,她只作不曾看见。
自从陶家下狱以后, 墙倒众人推。又有人忖度着新帝的心思,弹劾陶家, 甚至整理出了陶家的“十大罪状”。
秦珣瞧着这些罪责, 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就显得牵强附会了。他冷眼瞧着,心说仅凭证据确凿的那几条,就能除掉陶家了。
大理寺的官员对陶仲卿已经审了又审,于定案之际向新帝请示。秦珣只轻叹一声,说道:“按律处置吧。”
“是。”大理寺卿应着,犹豫了一下,却又道,“皇上,那陶仲卿声称有重要东西要交给皇上,希望能将功补过……”
秦珣轻嗤一声:“将功补过?他从外面抱了男婴来假充皇孙,他又派杀手四次暗杀朕,他有什么功劳可以补这些过?”
“这……臣不敢妄自猜测。“大理寺卿道,“不过他言之凿凿,自称手上握着重要证据。”他顿了一顿,又道:“是能让江山永固,皇上心安的证据。”
秦珣双目微敛:“是么?那就教他把证据呈上来吧。”
他倒有些好奇了,这陶仲卿手上所谓的“重要证据”到底是什么。
大理寺卿退下后,秦珣又见了几个大臣,继续处理政务。
天色不早了,阿武忙教人掌灯。
秦珣微微一怔,才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刚交酉时。”
“嗯。”秦珣唇角微勾,“摆驾章华宫。”他今日还没有看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今天一天都做了什么。
秦珩自工部回来时,已经挺晚的了。三皇兄登基后,她作为一个快要成年的皇弟,在宫里头隐约有点不安,也不好久待。她在工部快两年,并不算多忙碌,也就这一段时日,她不敢清闲,没事也要找点事来做,拖延着,迟些回宫。
今日秦珩心情不错。工部的杜子清杜侍郎,送了她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有一只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的小鸟。只要一按机括,鸟笼打开。在小鸟的尾巴上轻轻一按,小鸟就会转着圈同时发出啾啾的叫声。
年纪轻轻的杜侍郎一本正经给她演示了一遍:“小玩意儿,我自己做的,就当是给殿下的生辰贺礼。”
他们共事了一年多,也是去岁到河东赈灾时,才勉强熟稔起来的。今年四月里,秦珩无意间得到一本古籍,翻阅时被杜子清给看到了。他眼睛发亮,求着她转让给他。
秦珩看那古籍多是机械相关,又知道杜子清对此极感兴趣,也不多话,直接赠给了他。他千恩万谢,作为报答,他从家里拿了不少有趣的玩意给她。
这种会动会叫的假鸟,是秦珩之前从未见过的,不免觉得新奇。可是,她想了一想,说出口的却是:“我的生辰?距离我的生辰还有半个月呢。”
杜侍郎愣了愣:“那殿下就拿着玩儿,等殿下生辰时,我再找个别的。”
做这玩意儿省时省力还省钱,不过瞧着四殿下挺稀罕的。
秦珩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就这个了,就这个了,挺好的,我很喜欢。”
她往年生辰,得到的贺礼是金玉等物。贵重是贵重,可是远不如这种小玩意得她的心。
杜子清松了一口气:“喜欢就好。”
秦珩一路提着“鸟笼”回宫,刚到章华宫,她就心头一跳:皇上驾到了。她一琢磨,她去工部是当差,拎着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回来可不大像话。
她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凝在那棵两合抱粗的梧桐树后面。嗯,藏个鸟笼绰绰有余了。
然而还没等她走到树后面,就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秦珩心里一惊,手中的鸟笼“哐当”一声,应声落地。她抬起头,讪讪一笑,匆忙行礼:“臣弟见过皇上。”
秦珣站在不远处,目光逡巡,最终落在那个鸟笼上。
鸟笼打开,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站在地上。
“那是什么?”秦珣皱眉。他在这里等了她好一会儿了,她竟然是在玩儿?
“啊……”秦珩看遮掩不下去了,只得胡乱说道,“这是子清提前赠我的生辰贺礼,我想着,要不先放在树上?”
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躲你啊!
秦珣微眯起眼:“子清?”
那是谁?他思绪急转,面前倏忽浮现出一张脸来。工部侍郎杜子清?
“是,工部侍郎杜子清。”秦珩点头,眼中漾起了笑意,“他是个奇才。去年一道去河东赈灾,就是他负责兴修水利。他只用瞧瞧看看,就能知道哪里掘井能出水。特别神。做这些小东西,也不在话下。皇上,你看。”她说着,弯下腰去,轻轻按了一下鸟尾巴:“这个鸟是假的,可是一按机括,它又叫又能跑。”
随着她的动作,“鸟”啾啾叫着,原地转起圈来。
秦珩抬头冲新帝笑笑:“皇上,你瞧,是不是很好玩儿。”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三皇兄脸上并未露出笑意,他黑沉着脸,眼神如刀锋一般尖锐。
秦珩心下一凛,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她有些怯,赶忙又按下机括,教那只还在转圈的鸟停下来。
秦珣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种憋闷感。她喜笑颜开地称赞另一个人,教他很不舒服。他眉峰紧蹙,将眼中的冷意藏下,轻声道:“这机括就算厉害了?难道你以前没见过更厉害的?”
秦珩低了头,一声不吭。她想不明白皇帝的不悦从何而来。
“你到工部,是去当值历练的,不是去跟什么人一起玩乐的。若是只知道玩乐,趁早回来,还去工部做什么!”
自新帝登基以来,秦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重话,她指尖轻颤,心中惧意陡生,忙下跪施礼:“臣知错了,以后定当竭尽全力,尽忠职守,还请皇上恕罪。”
腊月的傍晚,冷飕飕的。
秦珣话一出口,就有了悔意,待见她小脸煞白,跪在地上,他心中悔意更重,轻咳一声,伸手扶起了她,温声道:“什么恕罪?朕不是要治你的罪。你不用怕……”
他这么说着,秦珩可不敢这么信,但是面上,她仍是做出一副知错就改、极为感动的模样。
她站起了身,秦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腕。她手腕纤细,被他松松握着。秦珣只觉得手心发烫,那烫一直蔓延到心间,让他的心狠狠一跳。
他本该就此松开她的手的,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这么拖着她的手腕,一直到殿内。
秦珩只当这是皇帝在责备了她以后,对她的宽慰安抚,也不做他想,就任他拉着。
“朕记得,你这章华宫有小厨房?”落座后,秦珣轻声道。
秦珩一怔,忙站起身来:“回皇上,这是当日姨母还在世时就有的。因为她身子不好,需要煎药,先帝慈悲,就设了小厨房,后来一直没撤。臣明日就把这小厨房撤了。”她心说,方才是教育她莫耽于玩乐,现在恐怕是不想她奢侈吧?
她心中颇为后悔,或许她早前就该撤了小厨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搞特殊化!
秦珣蹙了眉:“你坐下。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朕是说,想试试小厨房的厨艺。”他有些烦躁,是不是吓着她了?
“哦哦。”秦珩悄然松一口气,连忙坐下,暗想,等过段日子,皇帝把这事儿忘了,她再撤了小厨房。
“你喜欢机括?”秦珣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想着方才之事,秦珩很谨慎地道:“回皇上,并没有,只是一时新奇。”
秦珣对“一时新奇”这四个字,颇为满意。他点一点头:“嗯,朕知道了。”他又问起秦珩今日在工部都做了什么。
秦珩心说,来了,这是要看我是不是真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了。她肃了面容,站起身:“回皇上……”
“坐下说话。”秦珣摆手,“不要紧张。”
“哦。”秦珩想着将今日之事挑了几样说了。她顾着自己老实呆木的形象,讲的干巴巴的,甚是无趣。偶尔瞥一眼,却见皇帝侧着头,听得极为认真。她心中一凛,不敢大意,讲的稍微细致了一些。
小厨房备好了膳食后,他们先后净手,才落座开始用膳。
经过这段时间的陪皇帝用膳,秦珩比初时自然了许多。不过,因为猜不透这个皇兄的心思,她到底是小心谨慎,唯恐出差错。
秦珣离开时,已经是戌时了。
秦珩恭送皇帝离开后,才又赶到梧桐树下,将可怜兮兮躺在地上的鸟笼和鸟收起,交给掬月姑姑。
“殿下……”
秦珩摆一摆手:“姑姑,收起来吧。”
这好歹是旁人赠她的生辰贺礼,扔了不好。可是以后她是不便再拿出来玩了。还真有点遗憾呢。
然而秦珩没想到的是,次日皇帝就赏赐了她两样小玩意儿:一只揉过舌头的八哥和一个会摆胳膊的小玩偶。
秦珩寻思了半晌,仍揣摩不透圣意。
那只八哥长的不算好看,但是会怪腔怪调地喊:“吉祥!吉祥!”
它这么一喊,秦珩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只叫做“吉祥”的猫。太子秦璋去世后,那只猫生了病,没能救活。秦珩虽然不舍,可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悄悄埋了它。
想到“吉祥”,秦珩难免想起“吉祥”的旧主人——陶皇后。
陶皇后如今在“静养”,不能见任何人。秦珩恍惚听谁说,她已经很不好了,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而陶家,面对着确凿的证据,恐怕是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陶仲卿还在尽力一搏。
在御书房,大理寺卿将陶仲卿的亲笔书信恭敬地呈给了皇帝:“请皇上过目。”
秦珣唇角一勾,他拆开信件,一目十行。
看着看着,他唇角的笑意就凝住了。
大理寺卿并不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他只悄悄看着皇帝的神色,心中颇觉不安。莫非这信里真有什么内容?或者是陶仲卿在胡说八道?!哎呀啊,可别连累了他。他该自己先看过了,再呈给皇上的。万一是什么中伤皇帝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陶仲卿在信里除了说明自己是听命于陶皇后,一切行为皆是陶皇后授意,他是被逼的之外,还提到了另外一桩事,一件十多年前的事。
他说四皇子秦珩不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在十八年前的冬天,他奉陶皇后之命,去寻找一种叫做“鸳鸯散”的药,可以使男子绝育。他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从一个姓谢的大夫那里找到了。陶皇后将这药下给了先帝,所以先帝在登基以后,不可能再有子嗣。那么生于弘启元年腊月的四皇子秦珩,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儿子。
……
秦珣神色微变:“一派胡言!”
亏他之前还想着陶仲卿手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将功补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胡编乱造的玩意儿。
陶仲卿是被逼的?若真是陶皇后逼迫,他会买凶痛下杀手?还有什么鸳鸯散?绝育药?
只听说有让女子堕胎的汤药,他可从没听说过,世上有这么一种东西能教男子不育的。父皇每月都有太医请平安脉,若真中了毒,太医会诊不出来?父皇后宫妃嫔众多,且时常临幸后宫,一次一次都记录在彤史上。若真被下了药,父皇还接二连三地纳妃嫔做什么?若说陶皇后给后宫妃嫔下药,不想让她们怀孕争宠,那倒也罢了。可是给皇帝下药?那不是连她自己都生不了了吗?她是傻了不成?
而且,陶仲卿也是个傻的,就算说的是真的,作为皇帝的秦珣也信了,如他所愿,秘密处置掉了四皇子,难道还能留下陶仲卿一家的性命?
不管是抹黑先帝和四殿下,还是知晓了皇家阴私,秦珣都不会让他继续活着。
秦珣轻嗤一声,随手将信件反扣在桌上,摇头道:“陶仲卿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他站起身来,沉声道:“快过年了,有些事情,也该了断了。”
大理寺卿心中一凛,忙道:“是。”
秦珣不再想陶家这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开始想,不知她看到那个会跳舞的玩偶和那只会说话的八哥,会是什么反应?
这两个东西,可比杜子清给的,好多了。
她是不是会喜笑颜开,眉飞色舞?他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如果真像陶仲卿说的那样,她不是父皇的骨肉,那也……
他心中一凛,压下了这个怪异的想法。
是夜,秦珣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弘启十四年的四月,他跳下荷塘救人。那人似是怕极了,双手搂着他的脖颈,腿也紧紧缠在他腰上……
秦珣从梦中惊醒过来,脸色发白。
“皇上,怎么了?”小太监连忙掌灯问道。
秦珣摆了摆手:“无事。”
他想,也许他该查一查那桩旧事?万一,陶仲卿说的是真的呢。
秦珣并不知道陶仲卿递上那封密信后,期待着皇帝可以因此而饶他一命。——即使不能饶了他,饶过他的家人也好。行刺皇上,图谋不轨,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是他手上有重要东西。
他知道皇室的一个大秘密。陶仲卿虽在牢里,但也听说了皇帝封赏众人,独独漏了一个四皇子秦珩。他略一思忖,就知道是新皇帝忌惮这个弟弟。——毕竟当初新皇帝没回京时,可有人支持四皇子的,亦有人建议立小皇孙为帝,四皇子辅政。
如今,他这封密信递上去,就是给了新皇帝一个正大光明除掉四皇子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的机会。新皇帝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感激他的。
或许,凭借这封信,他可以给陶家留一点血脉。或许,他再贪心一些,他们一家可能从死刑变成流放呢。
但是,陶仲卿失望了。他没有等来特赦,而是等来了送他们上路的人。
陶家刚被处置,在凤仪宫养病,不能见人的陶皇后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近来谁都见不到,身边的宫人也都换成了她不认识的人。她有时忍不住向他们打探,陶家怎么样了,明华公主怎么样了,太子妃和小皇孙怎么样了,却一点消息都得不到。
她知道是有人故意瞒着她。但是这一次,陶家刚出事,她就知道了。
陶皇后听闻消息,怔怔的,眼睛酸涩得厉害,却一滴泪也掉不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抓着一个宫女的手腕,急切地问:“明华呢?明华怎么样了?还有太子妃和小皇孙……”
俏丽的宫女面露难色,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她得到授意,要把陶家出事的消息透露给陶皇后,其他的,她不能说,也不知道。
陶皇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了,都没了。
璋儿没了,皇位没了,陶家也没了。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没了。
她忽然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甚是可怖,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哭。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次日清早,宫人发现,陶皇后已经不在人世了。
陶皇后的离世在后宫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众人皆知她“病重”有一段时日了。陶家出了事,她紧接着随陶家而去,很正常,没什么可奇怪的。
秦珩见陶家和陶皇后先后离去,太子妃丁如玉并没有受到影响,她暗暗松一口气,心说,看来皇帝是打算放过丁氏及其肚子里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