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说。”
段峰略一迟疑, 低声道:“流言最初是从宫里传出去的……”
秦珣挑眉, 这在他意料之中。他轻“唔”了一声:“然后呢?哪个宫?”
段峰声音更低了:“寿全宫。”
“寿全宫?”秦珣暗惊, 心说, 竟是寿全宫?!但同时他又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寿全宫, 太皇太后的人……
他双目微敛:“可有证据?”
“臣不敢胡言乱语。”段峰正色道, “自然是有证据。”他说着将所谓的证据呈给秦珣看, 小声道:“不过,其中是否有太皇太后的授意,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众所周知, 太皇太后不理外事,一心向佛,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在心上。段峰琢磨着, 也有可能是寿全宫的其他人所为, 太皇太后并不知晓呢。
话不能说得太满,他只说他知道的就行了。
秦珣轻点头:“嗯, 朕知道了。”
段峰留下证据, 自己退了出去。
秦珣轻轻叹了口气, 缓缓看向秦珩:“瑶瑶……”
“我听到了。”秦珩迎着他的目光, 轻声道, “哥哥觉得是皇祖母吗?”
在她的记忆中,太皇太后一直是与世无争甚至有点古怪的, 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这许多年来,宫中发生不少大事, 太皇太后都不曾参与, 寿全宫上下也老实本分,从不惹事。这次皇兄中毒,才数日,就传到宫外,传到朝中。若是太皇太后所为,那就真的很可怕了。
“……”秦珣只瞧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秦珩忖度着道:“皇兄受伤中毒,我瞒着众人,寿全宫的人不可能知道的。”
她心里想着,如果没找到陆大夫,或者说陆大夫也解不了毒,皇兄拖了三十六个时辰,一直昏迷不醒,那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她思及此,不由地心中一颤。她隐约听过外面人的说法,国不可一日无君,肯定是要另立新君的。皇兄没有子嗣,在世人眼中又没有兄弟。那么,皇位会落到谁的手上?
只有皇叔秦渭了。
“嗯,所以我怀疑过,传出消息的人,和幕后主使是不是同一个人。”秦珣看着她。
秦珩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过。”
秦珣将证据给她看,有些倦意:“这是段峰查的,既是你让他查的,你也看看。”
秦珩接过,见这是一份口供,详细讲述了此人如何从寿全宫一个太监口中得知消息,再辗转传出去。
“那,皇兄打算怎么做?”秦珩抬头问道。
皇兄已经醒过来了,这些事还是让他去费心吧。
秦珣正要开口,忽然段峰又返回来了,他施了一礼后,神情激动,说道:“皇上,娘娘,又有事了。”
“何事?”
段峰深吸了一口气:“那个最初传出消息的孟公公,方才被人发现吊死了。”
“什么?”秦珣一惊,“吊死了?”
“说是自杀,不过……”段峰顿了一顿,神情中有些小兴奋,“活的好好的,谁会突然自杀呢?还是这个时候……”
秦珣双目微敛:“事情越来越精彩了。”他吩咐段峰:“继续查,查这个孟公公生前都接触过谁。”
“是。”段峰施礼退下。
“还真是巧,我今日才醒过来,给外面传假消息的孟公公就自杀了……”秦珣低低一笑。
秦珩轻叹一声:“段峰说的对,不可能是自杀。有心作恶的人,在事发之前是不会自杀的。相反他们比别人只会更惜命。”
秦珣瞧她一眼,笑道:“你说的很对。”
她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大愿意相信太皇太后想毒杀她,她更宁愿相信是有人想趁乱生事。太皇太后或许是偶然得知,想为儿子拼一把。
——毕竟如果当时皇兄没有阻拦,那箭是射在她身上的。即使她立刻身死,只要皇兄活着,皇叔就不能继位。这对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好处。
那箭是射向她的,总不能是那个刺客准头不好吧?
但这么一来,又无法解释寿全宫的人如何确切知道皇上是中毒。毕竟章华宫里也没几个人真正清楚,还有人以为皇上只是受伤。
很多时候,你不愿意相信的并不一定是假的。
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寿宴设在御花园而非殿内,其实也方便了行刺,是不是?
秦珩将自己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全告诉了皇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已经有点相信了是不是?”秦珣一笑。
秦珩没有否认。她心说,也许吧。不过这种事情最终还是要看证据。
这日傍晚,段峰将自己最新查到的结果呈了上来:“查到了,孟公公今日辰时二刻被人发现死在房内。他今日并没有出过房间。”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事。”
“说来听听。”
“孟公公的干儿子小郭公公前几日失手打碎了太皇太后宫里的一个古董花瓶。孟公公去太皇太后跟前求过情。”段峰小声道,“他求情的时候,太皇太后身边并无旁人。”
“嗯?”
段峰又道:“臣也不知道此事有没有关系,只是知道了,就告诉皇上。”
秦珣略一沉吟:“嗯,朕知道了。”
段峰施礼告退。
秦珩待他走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秦珣看一眼秦珩,轻声道:“叹什么气?看来,我需得到寿全宫走一趟。都清醒过来了,也得去看看皇祖母,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秦珩点头,她想了一想,轻声问:“我一起去?”
秦珣本想说不必,但转念一想,那箭最初是针对瑶瑶的,就临时改口:“也好。”
帝后二人相偕前往寿全宫。
寿全宫刚闹出人命,皇帝和皇后就过来了。宫中众人不免有些不安,匆忙行礼。
秦珣说一声“平身”后才问道:“太皇太后呢?怎么不见皇祖母?”
“回皇上,孟公公自杀了,太皇太后听闻此事,正在佛堂念经。”一个宫人回答。
秦珣点头:“唔,如此,朕知道了。”
他唇角勾起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孙子从鬼门关逃回来,自己宫里又死了个人,也没影响太皇太后继续念经。
两人在寿全宫神色恭谨,等待太皇太后。
宫人呈上茶水,两人对视一眼,均未动一口。
约莫等了两刻钟,太皇太后才慢慢自佛堂走出,在自己素日常坐的椅子上坐了。
她手握佛珠,神情如常。似是才看见秦珣夫妇,抬眸道:“皇帝好些了?”
秦珣心念微动,缓缓勾了勾唇角:“谢皇祖母挂念,孙儿身上的毒全消了。”
“那就好。”太皇太后点头,又转了一转佛珠。
秦珩心念微动,失望而心寒。太皇太后前后只说了八个字,但是这寥寥几字,包含的内容颇多。
——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知道皇兄曾经中毒。
秦珣笑了:“皇祖母不好奇,孙儿是怎么中毒的么?”
太皇太后的反应让他有些心冷。听说他毒全消,她的回应是“那就好”,竟丝毫不吃惊意外,似是早知道他中毒一般。
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一丝讶然来:“你是怎么中毒的?”
秦珣伸出手,摊开掌心,给太皇太后看他白纱缠着的右掌:“捉箭时碰到了箭,就中毒了。那箭上想必是沾染了剧毒。”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原来如此。”
“朕有一事不大明白,还请皇祖母不吝赐教。”秦珣轻笑一声。
太皇太后看着他,并不说话。
“朕中毒昏迷时,太皇太后的寿全宫中有位孟公公不知怎么竟知道了这件事,还告诉了宫外的不少人,以至于朕今日上朝时,朝中几位大臣正商议着要请皇祖母做主,迎了皇叔回京,另立新君……”
秦珣不紧不慢说着,他盯着皇祖母,不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
然而太皇太后却垂下了双眸,认真转着佛珠,半晌方道:“你不知道么?小孟已经死了。哀家刚给他念了一卷经。”
“是么?这可真是太不巧了。”秦珣叹道。
太皇太后轻声道:“是有些不巧。”她笑了笑:“不过,他们也真是好笑,为什么要请哀家做主?哀家不理事已经很久了……皇帝回去吧,寿全宫今日死了人,阴气重。皇帝不该来这里的……”
她似是没听出秦珣的试探之意,不辨驳,不恼怒,始终称自己不理事。
然而秦珩心中却忽的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为什么请太皇太后做主?除了太皇太后地位高,这种事能做主以外,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得其授意?
但是这些恐怕单凭询问,是询问不出来的。太皇太后一口咬定自己一心向佛,不管外事,完全可以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秦珣也明白,他今日来见太皇太后,只是想自己确认一些事情,顺便刺激一下这位老太太罢了。
——若太皇太后与这件事无关,那他自不会为难自己的祖母。若是真的有关系……秦珣眼中的笑意消失不见。皇家的亲情,素来淡薄得很。他并不是会对仇敌手下留情的人。
秦珣略坐一坐,就同秦珩一起告辞离去了。
寿全宫的人,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了。秦珣继位以后,未曾插手过寿全宫的任何事。如今出现孟公公一事,他想他是该好好管一管这寿全宫了。
九月是先帝的忌日,新帝孝顺先帝,决意遣散一批年长的宫人,令其回乡与家人团聚。
自皇帝的章华宫起,包括太皇太后的寿全宫,这次共放出去二百一十名宫人。——其中寿全宫有数十人都在名册上。
皇帝至孝,不想因此而委屈了皇祖母,就又亲自选了数十名伶俐宫人内监,补充所缺之数。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只多不减。
知道此事者,多感叹皇上确实孝顺。
而太皇太后,在看到皇帝送来的数十名宫人后,沉默不语,据说念了一夜的佛经。
九月对秦珣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月份。去年的九月,他登基为帝。今年的九月,他得知一个好消息。
他要当父亲了。
这是九月二日晚上秦珩告诉他的。
皇兄身上的毒刚消,又有了流言的线索。秦珩跟着忙碌,一时竟忘了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诉皇兄。直到晚间小蝶端来了陆大夫开的药,她才想起此事。
她还未开口,秦珣已然惊讶地问:“你怎么了?病了?”
秦珩摇头:“不是啊,我没有害病。”
“那怎么……”秦珣指了指她面前的药碗,“既然没病,为什么要喝药?”
“不是害病,可是会害喜啊。”秦珩笑了,偏着头看他,眼中笑意流动。
秦珣一怔,继而大喜,瞬间已经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她:“你说什么?害什么?”
秦珩原本正坐在椅子上,他忽然赶来,在她面前站定。她愣了一愣,拿起他的手,轻声道:“陆大夫昨日说闲着也是闲着,就给我诊脉了。他说,年轻人,感情好可以,但是要注意,房事不能太多……”说到这里,她细细叹了口气,然而眼波流转,笑意盎然,续道:“他说,房事太多的话,对身体不好,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秦珣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双目陡然一亮:“真的?”
他们有孩子了?他们竟然有孩子了?!他紧紧盯着瑶瑶的腹部,仿佛真的能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不对,她的肚子里真的有一个孩子,有一个汇聚了他二人共同血脉的孩子。可能会有他们的轮廓,他们的眉眼。
那是跟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他万分欣喜,眼眶微微发烫:“瑶瑶,瑶瑶……”
幸福涌来,他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我骗你做什么?”秦珩努努下巴,“他还给开了些药呢。他说月份浅,别的太医可能会诊不出来……”
秦珣俯下.身,将她揽进了怀里,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瑶瑶,咱们有孩子了……”
有了孩子,瑶瑶肯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秦珩听他说话时已经带上了颤意,心中微微一动,轻轻“嗯”了一声:“是,咱们有孩子了。”
秦珣静静抱了她一会儿,方想起她还要喝药一事,忙松开了她,心下歉然:“药也冷了,恐不能喝了。”
“没事。”秦珩笑笑,“我还嫌刚才的太烫呢,现在不冷不热正好。”
她端起药碗,闭了眼,一饮而尽。
秦珣忙递了蜜饯给她。
秦珩借着他的手,直接吞入口中。
秦珣看着她,后知后觉想起她方才几次提到“陆大夫”,他心念微动:“你说陆大夫?”
“啊?”秦珩微怔,继而反应过来,皇兄今日清晨清醒,直接去了朝堂,后来又查流言一事。而陆大夫在皇兄去上朝时,已经提前出宫回家了,他恐怕还不知道是谁给他解的毒。她笑了一笑,说道:“嗯,就是清仁巷南雅堂的陆大夫。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认得是什么毒,高手在民间。而且这陆大夫闲着没事,还诊出了我有身孕……”
秦珣心情有些复杂:“竟然是他。”
他是从陆大夫那里得知瑶瑶不是他的妹妹,但是当他想起要陆大夫证明这些的时候,陆大夫却偏偏不在京中。还好这一次,陆大夫出现的很及时。
“对啊,是他。”提起陆大夫,秦珩甚是庆幸。
多亏有他,皇兄才能安然无恙。
“他人呢?”
“皇兄上朝的时候,他就先回去了。”
秦珣双目微敛,点头以示知晓。比起陆大夫,他更关注瑶瑶肚子里的孩子,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瑶瑶身侧,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自在?或者跟平时不一样?”
秦珩失笑,摇了摇头:“没有,如果不是陆大夫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孕,又哪里会觉得跟平时不一样?”
“那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是儿子还是女儿?”秦珣继续问道,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对。万一瑶瑶多想,觉得他这么问是因为他对儿子或者女儿有偏好,怎么办?于是,他忙续道:“我觉得男女都挺好。反正男女都会有的……”
秦珩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如果是女儿,那就会像你……”
秦珩听他说着,忍不住轻声道:“哥哥不困么?”
“嗯?什么?”
秦珩眉眼弯弯:“我有一些困了。咱们先歇着吧,孩子是男是女,像你还是像我,还有好久才能知道呢。”
秦珣忽然意识到自己昏迷期间,瑶瑶很有可能未曾好好休息。她现下有孕,更该好好歇着才是。他忙道:“是我倏忽了,咱们歇着。”
秦珩斜了他一眼,忽道:“哥哥这么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比在乎我更多一点呢。”
微微一愣,秦珣认真道:“不是。我欢喜,那是因为这是咱们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他声音虽低,却说的诚挚无比。秦珩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伸臂抱住了他,轻声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秦珣这次中毒后醒来,整顿后宫和朝堂,对于八月二十八日遇刺中毒一事,他并未放弃追查。除了段峰,他又让夏风彻查刺客。
至于太皇太后,她身边的人清理了一遍,新添的多半是他的人。
九月中旬,睿王秦渭的奏折到了京城。他在奏折里问候皇帝,委婉表达了忠心。
睿王奏折并无任何不妥,但是怪就怪在,远在封地的睿王,为何忽然会写这么一份奏折。非年非节,又无大事。只为了问候皇帝龙体,顺便表达忠心?
与此同时,夏风那里有了新的线索。
八月二十九日,永安伯府上有人出京,一人一马,前往睿王封地。
现年七十六岁的永安伯当年是坚定的睿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