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走出寿全宫后, 秦珩方轻舒了口气。她偏了头看向皇兄:“哥哥, 我有点紧张。”
她手心里有轻微的汗意, 秦珣也察觉到了。他微微一怔, 轻声道:“紧张什么?因为要见百官么?那些人你又不是没见过。”
秦珩心说, 见过自然是见过, 但是身份不同。先时她也在朝堂见过文武百官, 但那时她是四皇子,此刻却是皇后。
秦珣又道:“不必担心,只见一面就行, 很快的。”
“嗯。”秦珩轻轻点了点头。她不可能一辈子不见他们。
皇帝大婚以后,皇后要接受百官的拜见。文武百官早早在殿前等候,对这位皇后, 不免心生好奇。——不知道皇帝执意要娶的人, 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
众人翘首期盼中,有内监高呼:“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众人打起精神, 匆忙行礼。
秦珩一身盛装, 同秦珣一起出现在殿前。
百官之中不乏对皇后心生好奇的, 打量之后, 均是暗惊, 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脸的不可置信。
皇后孟氏容貌明艳, 站于皇帝身侧,分明是一对璧人。单看其容颜气度, 原也能与皇帝相配。只是, 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脸像极了早逝的齐王秦珩。
向帝后行礼后,有人忍不住看看皇帝,再看看皇后,眼神不自觉地就有些微妙了。
难怪皇帝忽然改了主意,同意立后;难怪武安侯忽然蹦出一个女儿;难怪皇帝非要在章华宫大婚,难怪……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
齐王在世时,众人皆知晋王同齐王交好,不过没人想到,两人竟要好到这般境地。
看来皇帝对晋王很真情实感啊,就连立后都要选个同他容颜相似的……
“众卿平身吧。”秦珣神色淡淡。
众位大臣依着规矩行礼,但是神色各异,不少人心中不由地有了一出大戏。
秦珩作为皇后,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算是结束了百官参见皇后这一环节。
朝臣退去,帝后二人方按规矩去参拜先皇先皇后。
先皇的原配陶氏被废,先皇改立了秦珣的生母为后。
秦珩此时已经淡然了许多。方才在大殿上,她看到了百官眼中的讶然,不过,他们再惊讶,却无一人出声质疑,她暗松一口气,心说大概就是这样了。他们会生疑,但也仅仅是生疑而已。
皇兄正大光明地娶了她,立她为后,以前的熟人顶多为认为她和齐王相似,可又有谁真的能肯定她就是早逝的齐王呢?她想,其实真的怀疑也无所谓了。——反正别人也拿不住证据。
秦珩不记得皇兄的生母,不过在参拜先皇时,她心情有些复杂。——他曾经以为这是她的父亲,然而并非如此。她后来知道他曾恨她入骨,甚至还想将她和母妃等人挫骨扬灰。
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好奇,如果父皇知道,她就是秦珩,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是暴跳如雷,极力阻止?还是想方设法取了她的性命?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意思了。毕竟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秦珩沉默着施礼,暗暗叹了一口气。
之后拜神明、拜祖宗,待一切程序走完,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秦珩今日穿着厚重的皇后礼服,脸上微有薄汗。
秦珣牵着她的手,在她耳畔轻声问:“可是累了?”
“嗯,是有点,不过还好。”秦珩冲他笑了一笑。——其实倒也不全是累,而是热。这一身皇后正装,实在是太重了。
“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好好歇歇了。”秦珣双目微敛,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抚。
“嗯。”秦珩大力点头,嫣然一笑,悄然松一口气。她心说,当皇后还挺累的。
回到章华宫后,秦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备水,她要沐浴更衣,第二件则是吩咐小厨房,给她准备一份冰雪冷元子。
换上轻便的夏装,吃着冰雪冷元子,她才渐渐放松下来,对一旁的秦珣道:“哥哥,当皇后好累啊。”
她才一日就觉得疲惫,也不知道陶皇后二十年“贤后”是怎么当的。
秦珣神色微变,手上动作也微微一顿,他唯恐她因为觉得麻烦而心生退却之意。于是,他忖度着道:“也不是天天都这样。刚大婚事情多一些,以后没那么累的。”
秦珩看他紧张,心里莫名觉得好笑,她咯咯一笑:“我知道的,我又没说不做。这话我只对你讲啊。”她说着,舀了一勺冰雪冷元子,就往秦珣口边送:“你也吃呀。”
她这不自觉的亲昵,教秦珣心情大好。他眼眸低垂,顺势含入口中。
冰雪冷元子冰凉可口,秦珣的眼神却变得炽热起来:“瑶瑶……”
“嗯?”秦珩含笑收回勺子,犹自不觉,小声道,“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甜甜的,凉凉的……”
秦珣默不作声,心里却道:我知道的。他记得她第一次送他东西,就是冰雪冷元子。思及此,他不由地想起那碗进了阿武腹中的冰雪冷元子。
“呀。”秦珩忽然低呼一声,想起一事,轻声道,“我嫁给了皇兄,掬月姑姑还不知道呢。”
——她原本对掬月并非全意相信,但是那次她自皇兄身边离开,巧遇掬月姑姑,得其收留,被其掩护,她才真正信赖掬月姑姑。她同皇兄大婚,这样的大事,没有教掬月知晓,以后恐怕还得慢慢解释。
“没事。”秦珣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以后再告诉她就是了。”
秦珩点头,不再多话。
皇帝大婚,规矩繁多。祭拜祖宗神灵,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之后,秦珩又同秦珣一起面见宫人,宴请武安侯等人。
连着数日都在忙碌中度过。
尚留在别院的前太子秦璋托人送了一幅画。那画上赫然是一对交颈鸳鸯,两只鸳鸯的头都是白的。
这幅画深得秦珣的心。他也想同瑶瑶恩爱到白头。缓缓笑了笑,他心说,皇兄有心了。
新帝大婚后的第四日上,就有大臣上书建议重修齐王的坟墓。这位李姓大人在奏折中提到齐王当年是为了在河东救灾才殒命荆棘崖,而当时又匆忙下葬,太过草率,理应重整坟墓。
见到这样的奏折,秦珣勾了勾唇角,本欲放在一边,但转念一想,真放到一边了,反倒会让人生疑。他点了点头,面带怅然之色:“准了,此事就由爱卿负责吧。”
“是!”李大人强压着心里的激动,连忙应了下来。
新帝大婚后不久,就下令重修齐王墓。此事传开之后,之前浮想联翩的人们,不免想的更多了一些。
秦珣此时还不知道,如今坊间偶有传言,说他看重齐王,所以立了一个和齐王容貌相似的姑娘为皇后。更有甚者,说他不爱美色,是因为对自己的弟弟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可惜齐王早死,他不得已才找了替身。说皇帝爱重皇后,看似因为皇后,实则因为齐王。
甚至是齐王的“死”,也有人觉得这中间大有文章,焉知不是因为齐王不愿与自己的亲生兄长有不堪的关系,所以故意寻死呢?
这种传言,秦璋自然是不信的。他仍记得三弟与四弟自少年时期就感情深厚,说三弟以瑶瑶姑娘为替身倒也罢了,说三弟逼死四弟,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丁如玉抱着怀里的孩子,轻声道:“这些事情,左右跟咱们没关系,相公不要多想。”她心说,只怕相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四弟就是那个瑶瑶姑娘。
这隐隐约约的传言,连掬月都略有耳闻。——她自然是从高光宗那里得知的了。
高光宗先时因为《潜龙腾渊录》和《青娘传》被白七带走,吃了几日牢饭。被放出来之后,他在心里对年轻的皇帝就又有了一些怨念。
——虽然说他最后被无罪释放了,但是他被人捕风捉影随便找了个由头关进大牢,他不服气。尤其是他出狱之后,那个杨家小娘子再也没了踪影,更教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快。
当时继母杨氏告诉他:“你不用问她了,她找到了她兄长,投奔兄长去了。”她看了他一眼,续道:“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高光宗那时冲口回答:“不回来便不回来,谁又稀罕她?”
话是这么说,但不可否认,他心里憋闷了许久。——他好歹是因为她的缘故被抓,她竟然连回来看他一次,跟他告别都不曾,直接就走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次皇帝大婚,高光宗隐约听说皇帝娶了一个出身不明却和齐王容貌相似的姑娘,他心底隐约又生出一丝恶感来。不过他现在比先前聪明了一些,说话行事也谨慎了许多。这种话,不肯再对外人讲,但是对着自家人,他忍不住感叹了几句:“可惜,可惜!若是秦氏先祖地下有知,肯定会教训这个不肖子孙。”
高屠户奇道:“怎么回事?”
高光宗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继母,将他在外边听到的传闻一一说了出来,末了又道:“别的不能断定,孟皇后出身古怪,又跟先前的齐王长的一样,这是真真的了。”
他想到杨家小娘子曾因为新帝与他争执,心中更添不快。
掬月闻言,心头一跳。——皇帝大婚她是知道的,但是皇后娘娘同齐王容貌一样,她却是不知道。她心下暗惊,难道这世上还有人同殿下长的一样?不可能吧?
她颤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高光宗轻哼一声,“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边人言之凿凿,说皇后容貌酷似齐王。”
掬月神色微变,久久沉默不语。
那个孟皇后,不会是殿下吧?可是,这怎么行呢?他们不是兄妹吗?怎么能……
掬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次日清晨,她早早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皇城而去。——她记得皇帝先时说过,准许她进宫多陪陪殿下。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这话想必还作数。
皇帝果然没为难她,听说她进宫,直接教她去章华宫见皇后。
听说见皇后,掬月心神一震,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章华宫她并不陌生。皇帝大婚不久,章华宫的红色装饰还未完全撤下。掬月教人通传了一声,静静等待皇后的召见。
不多时,通传的宫人就笑着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掬月深吸一口气,缓缓走进正殿。
殿上一个美人儿看见她,站了起来。
掬月心里一咯噔,脚步微停。这做妇人打扮,明艳惊人的,不是殿下又是谁?
果然,果然是殿下做了皇后。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浅浅的呻.吟,似哭似笑,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心头一片茫然。
秦珩轻叹一声,屏退众人,上前一步,轻声道:“姑姑今日怎么想起进宫了?”
掬月一把拉住了她,颤声道:“殿下真做了皇后?殿下,快告诉奴婢,这不是真的!”
秦珩眉目间的笑意略微收敛了一二,她正色道:“姑姑,我的确做了皇后。”
掬月低呼一声,后退数步,连声道:“这怎么行?殿下,这怎么行?”
她心说世人不知道,可是殿下自己应该知道的,她同皇帝,是兄妹啊。这不是乱.伦,又是什么?她紧紧拽着秦珩的胳膊,急道:“是不是皇上逼你的?殿下!”
她犹记得殿下当日是想跟皇帝划清界限的,若非高光宗的事情,殿下肯定不会回去找皇帝。现下这般,是不是因为高光宗?
掬月心头闪过许多念头,内心一片凄惶茫然。
秦珩笑笑,心中有些酸涩,亦有些暖意。她请掬月坐了,轻声道:“姑姑,你先听我说。”她顿了一顿,缓缓道:“他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在掬月震惊的眼神中,她轻轻一笑,续道:“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姑姑,我其实不是父皇的骨肉,我同皇兄也不是兄妹。”
“怎么可能?!你就是殿下啊!”掬月下意识反驳,“奴婢伺候殿下十多年,难道连殿下都认不出来么?!”
秦珩一笑:“姑姑,我确实是你认识了十多年的秦珩,是瑶瑶。可我,不是父皇的孩子。”说到这里,她眼中闪过一丝怅惘:“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母妃在进宫之前,大概就有了我……这件事,父皇也知道。”
“什么?”掬月更惊,脸色发白,她连连摇头,“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姑姑为什么说不可能?”秦珩问。
“珍妃娘娘进宫前确实曾说过自己有婚约,虽然满府上下不知道她说的婚约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可能有孕入宫的。”掬月轻声道,“先帝在女色上颇为精明,珍妃娘娘承欢时,是不是处子,难道先帝会不知道?”
这话秦珩不好回答,她心说,掬月姑姑的话,至少侧面证明了母妃当初的确有情郎,的确不愿进宫。她含糊道:“要证明是处子,其实也不难吧?”
她记得杜姑姑说的,女子初次行房,会流血。许多人都是根据是否流血来判断是不是处子。若真如此,其实也不难伪装吧?
而且重要的是,爹爹已经承认了他在母妃进宫前同其有了夫妻之实,父皇又早早中了鸳鸯散。
掬月定定地看着自家殿下,过了许久方道:“就算是这样,那,那殿下也不能嫁给皇上啊!”
“为什么不能?”秦珩不解,“皇兄对我好,又想娶我,我为什么不能嫁?”
她若不嫁给皇兄,又能嫁谁呢?她想,这世上再没有人待她,像他待她那样了。而且必须得承认,她在他身边,内心也充满了安定,也觉得很快活。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嫁?
掬月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殿下呢?”
“什么?”秦珩微怔。
掬月轻叹一声:“殿下说,皇上对你好,想娶你。那殿下自己呢?殿下自己也想嫁给皇上吗?”
秦珩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唉……”掬月又是一眼,缓声道,“奴婢记得,殿下小时候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能离开皇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时候,殿下还说过,希望能早些封王,最好能到封地去。那样,就谁也管不着咱们了,是不是?”
她的话,唤醒了秦珩的一些回忆。秦珩脸上没多少表情,可是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怀念。
掬月看她这样子,有些心疼:“殿下这一辈子,都要长居深宫么?”
“长居宫中,其实也很好啊。”秦珩慢悠悠道,“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以后老死宫中,也没什么不好。”她也曾想过试过离开,但是两次离开,两次或主动或被动,都再回来。她想,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她轻轻拉了掬月的手,笑了一笑:“姑姑可能不知道,我这一生所求,只不过是身安和心安。我想平平安安活着,我想高高兴兴活着。这些皇兄都能帮我实现,他只是要我嫁给他,留在他身边,我为什么不同意?”
“殿下!”掬月更心疼了,只是为了这些吗?
秦珩又是一笑,声音渐低:“而且,我也不想离开他。”她面颊微红,略带羞意:“我想同他一直在一起。”
“……”掬月怔怔地看着她。
“姑姑,我这话只告诉你。”秦珩轻声道,“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想过嫁给除了他以外的人。”
不管她最初是什么目的,他都占据了她生命中太多的时光,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掬月听她这样说,动了动唇,终是没再说什么。沉默半晌,掬月方道:“殿下一定要好好的。”
秦珩点头而笑,想了一想,她转了话题:“对了,姑姑,我听说,高大哥娶亲了?”
她记得三月份时,皇兄说高光宗快要娶亲了,暗示她不要去高家添乱。如今已是六月,掬月姑姑也有空闲时间进宫了,是不是说明高光宗已经娶亲了呢?
“殿下听说谁说的?还没有啊。”掬月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