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

  先皇驾崩以后, 罗氏由罗贵妃变成了罗贵太妃。其他太妃们因为无所出, 只能在宫中苦守岁月。而罗氏因为生下蜀王秦琚, 得以被接到蜀王府上, 由儿子奉养, 享天伦之乐。
  罗氏刚到蜀王府上, 母慈子孝, 尚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不多时,罗氏却发觉不对劲儿起来。她的儿子秦琚在家中闲着,经常与王妃莫氏发生争吵。
  当初秦琚经营多年, 也有了一些人脉,可惜全毁在了去年寇太后的千秋节上。当时寇太后被莫名其妙的刺客所伤,皇帝追究责任, 罚了他的俸禄, 让他面壁,最重要的是, 将他安插在宫里的人全给收拾了, 令他元气大伤。
  紧接着, 先帝废太子, 废皇后, 新立太子。新帝登基,发生在短短时日内。
  等他反应过来并稍微集结了些人手时, 新帝已经登基,一切尘埃落定。
  他先前写信向外祖父借兵求助, 没得到回应, 后面又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入旁人之手,他不免愤懑、不甘。他在府中闲着,忍不住会假想,倘若当时没有刺客,或者他布置周密,提前抓住了刺客……那现在会不会很不一样?
  明明他才是长子,他的母妃是除了皇后之外,分位最高的。不管是从哪一方面考虑,都该立他为储君才对,而不是那个生母出身低微的老三。
  秦琚恨过先帝,怨过新帝,对当时和他一起负责张罗太后千秋节的妻子莫氏也心生不满。——舞姬是她安排的,若是她警醒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蜀王秦琚脾气有些爆,性子也直,心里藏不了事情。他当初在先帝的葬礼上,敢质问新帝,在自己家里,更不会把话憋在心底。他初时看在莫氏是他结发妻子的份上,对他平素也算体贴,忍了一段时日。后来终于是忍不下去了,在莫氏对他找女人颇有微词时,他忍不住怒了。
  莫氏脾气也不好,可是仍耐着性子道:“皇上还在为先皇守孝呢,你这样就往府里抬人,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哼!多事!要不是你教人钻了空子,现在坐在那里的,还不一定是谁呢!”秦琚怒道。
  莫氏脸色变了几变。对寇太后寿宴的刺客一事,她虽然不曾明言,可确实心存愧疚。那时陶皇后身体有恙,丁氏又有孕在身。先帝命他们夫妇张罗寇太后寿宴,她是第一次做这些,分外小心。那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她是真的没料到。
  她更没料到,先帝因此事而厌弃了他们夫妇。——当然,先帝本来对秦琚就没什么好感。可莫氏有时自忖这件事上,是她理亏了。
  听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动了动唇,辩道:“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缘故……”她一咬牙:“行,你的事,我不管了。”
  秦琚原本一肚子话想说,被她这么一句给生生噎了回去。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后来,夫妻两人又发生过几次争执,只要秦琚提起此事,莫氏就不再说话了。然而到第四次上,秦琚再度提及时,莫氏冲口道:“不要把事情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你当我不知道呢,先帝本来就不待见你。先帝四个儿子,他最看不上的就是你!”
  秦琚一愣,怒气陡生:“你胡说八道!”
  他自小就知道父皇偏心,但是妻子这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胡说八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先帝最防备的就是你!”莫氏气急了,直接就道,“就算没有寇太后寿宴那件事,他也未必会把皇位传给你!”
  秦琚更怒,他内心深处隐隐知道事实可能的确如此,但是听莫氏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他更添恼意:“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
  这边两人争吵,惊动了罗贵太妃,她见不得儿子儿媳争吵,上前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年近四旬,但容貌艳丽,不减当年,且多年身处高位,这一声喝,不怒自威。
  莫氏素来不是胆小的,见有人来,更是委屈。她去取了一支笔、一柄剑就往秦琚手里塞:“我受够了,给,笔给你,剑也给你!你想休妻就休妻,你想打杀了我,就打杀了我!就看你敢不敢!”
  秦琚气红了眼,一把夺过剑:“你真当我不敢?!”
  见他果真拿剑,莫氏又是恼怒,又是心伤:“你!”
  夫妻两人拿着利刃争执,浑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
  罗贵妃看着实在不像样子,又怕闹出个好歹,在一旁阻止。
  阴差阳错,稀里糊涂,秦琚手中的剑不知怎么竟捅进了罗贵太妃的胸口。那剑甚是锋利,罗氏胸前立时红了一片。
  秦琚夫妇当即傻了眼,连忙教人请太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本朝以孝治天下,堂堂王爷竟用剑刺伤自己的生母!
  更可怕的是,罗贵太妃的身体有些怪异,伤口的血,太医都止不住。太医们用尽灵药,也没有留住罗贵太妃的性命。
  蜀王秦琚失手杀死了自己的生母。
  子女杀死父母,如同谋逆,这是凌迟处死的大罪。罗贵太妃临终前请求轻饶他,说他是无心之失。
  然而罗贵太妃愿意饶恕自己的儿子,朝中言官们却不愿意。他们称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求严惩蜀王。
  当然,也有人认为蜀王此举是无心之失,且罗贵太妃自己都原谅了,没必要真的重判。
  蜀王秦琚自己,因为失手错杀生母,大受打击,一夜之间如同老了十岁。
  蜀王妃莫氏也被这样的结果给惊到了。
  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秦珣听闻此事,心下叹息,交予大理寺处理。
  大理寺的一众官员们争来吵去,还未争出个结果来,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被暂时软禁在王府的蜀王,杀死了妻子,砍断了自己的右臂。
  ——他就是用这只手,刺中了他的母妃。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书房中,从内锁死了门,然后一把火烧掉了书房。
  春暖花开的三月,蜀王府的书房变成了灰烬。
  秦珩知晓这件事,震惊、讶然……唏嘘不已。她同大皇兄兄弟多年,虽然不甚和睦,但是看到他这样的结局,她难以接受。
  她轻声叹息:“唉,怎么会这样……”
  秦珣知道此事始末,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事已至此,只能将他们好生安葬了。”他顿了一顿,提起秦琚夫妇争吵的源头:“他们最初争吵,是因为皇祖母在寿辰当日遇刺一事。”
  秦珩愣了愣,这事她隐约听说过一些。记得皇兄告诉过她,此事与他无关。她知道皇祖母遇刺之后,父皇趁机换了宫中侍卫,清洗了大皇兄的人。当时陶皇后和太子二哥都还没被废。
  她轻声道:“是……父皇做的吗?”
  秦珣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她。
  秦珩看他神色,不消细想,就知道他是默认的意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对父皇没什么感情,也知道他先前偏疼太子二哥,视其他人如同无物。但是知道他这般算计自己的儿子,她不由地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她心说,也是,他一旦得知陶皇后下药之事,不是也急吼吼地要杀掉太子二哥以及有孕的丁如玉吗?
  他本就是这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我想出去散散心。”秦珩小声道。
  “嗯?”秦珣心知近来事情多,她既想出去,那就由着她。他点头:“我陪你一起?”
  “不必。”秦珩摇头,“你忙你的事情要紧,我叫小蝶陪我就成。”想了一想,她又道:“你若是不放心,就安排几个侍卫好了。”她微微一笑:“天子脚下,皇城里头,还是很安全的。”
  秦珣点头,命人自去安排。
  秦珩让人驾着马车,直接去了城郊珍妃的墓前。她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思绪万千。自她告诉武安侯,教他不必再来之后,他果真不再亲自来了,但是常托了旁人转交一些小玩意儿给她。
  说不动容是假的,她从小到大,这般花了心思对她的人,屈指可数。
  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的父亲。
  她幼时在宫中长大,想起父亲,只有惧怕。
  现在的这个父亲,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这几日在章华宫搜寻了一些母妃的旧物:香囊、荷包、吊坠……
  她试图通过这些去接近自己的母妃。
  可是,她发现,她根本不记得。她对母妃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旁人的一些描述。
  她知道母妃的相貌跟她差不多,又从武安侯那里得知,母妃右颊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知道母妃是庶出,在家中不受宠,知道她进宫后郁郁寡欢,知道她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留下他们兄妹在宫中……
  她双生哥哥去世后,她被迫女扮男装,在宫中战战兢兢,艰难度日。
  她也曾想过,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有最普通不过的父母,那该是何等情形。可惜也只是想想……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是皇帝,是她所希望的普通人。他待她热忱,日日教人给她小玩意儿,想补偿她,想照顾她。
  可她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
  马车行得飞快,出城后不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秦珩跳下马车,还未走近,就看到母妃墓前的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拄着手杖,背有些佝偻。
  是武安侯孟越。
  秦珩远远站在他身后,看他佝偻的身形和发间的银丝,鼻子一酸,悄悄转过了头。
  过得片刻,她整理了心情,吩咐身边人等:“我去那边,你们不用跟着了。”
  众人应了。
  秦珩这才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距离武安侯还有不近的距离,他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喝问:“谁?”并转过了头。
  待看清是秦珩后,他眼中登时迸发出异样的光芒,拄着手杖上前几步:“瑶瑶,你,你也来了?”
  秦珩看着他借助手杖行走,心下微酸,低声道:“你腿伤犯了?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还往外跑?”
  武安侯听着她的话,似埋怨,又似关心。他心中大喜,咧嘴一笑,哑声道:“没事,老毛病了,没有犯。我这是闲着没事,出来走走,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了。”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说,一不小心走到这儿?那可真够有不小心的。从武安侯府到这里,距离可不短!
  她目光一闪,看到了不远处另外停着的马车,猜想他可能是坐马车来的,暗松一口气。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她指了指母妃的墓碑,轻声道:“我来看看我娘。”
  她这一声“娘”教武安侯心中一酸,又是一喜。她先时称呼珍妃为母妃,现下称呼娘。这中间的细小差异,可是有深意的。
  他笑一笑,哑声道:“好。”
  秦珩初时只说散心,来时也未备纸钱灯烛等祭祀之物。她在母妃墓前静静站了片刻,方转头对武安侯道:“我整理了一些东西,是我娘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要……”
  “要,要……”武安侯连连点头,继而脸上又露出笑容来。那笑容看着甚是刻意。
  他的小心翼翼,教秦珩心里发酸。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
  “什么?”武安侯哑声道,心下惴惴。
  “你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就跟欠了我一样。”秦珩深吸一口气,认真道,“真的不用。我,我……”
  她心说,我并没有真的怪你,不需要你为我多做什么。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她心里很清楚。
  武安侯的脸色一阵苍白:“那你……”
  “我小时候,在你跟前习武,你对我很好,那时候我甚至还想过,如果你是我爹,那该有多好。”秦珩扯了扯嘴角,“现在愿望成真了,我真的是你女儿……”
  可是她并没有多少心愿达成后的喜悦,更多的是震惊,是怅然。这些日子静下心想了很久,内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武安侯怔怔的,不知她这话是何意。
  却见秦珩忽然笑了一笑,脸上阴霾散去,明媚动人:“所以,你只管像小时候那样对我就行。不要再一天一个小玩意了。我的匣子都快盛不下了。你今年不足四十岁,以后日子还长的很。你这样一天一天的送,咱们家迟早要穷的。”
  她这个“咱们家”教武安侯愣在当场,他眼中热泪滚滚,瞬间流了出来。他颤声道:“瑶瑶,我的女儿……”
  秦珩笑笑,眼角也有些湿润。
  武安侯扔下手杖,张开手去抱秦珩。
  秦珩微微一愣,没有避开。被人抱在怀里,和在皇兄怀中时,并不相同。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心跳声渐渐一致。
  她支着两只手,犹豫了一瞬,轻轻拍了拍武安侯的肩头,从他怀中慢慢挣了出来。
  “瑶瑶?”武安侯看着她,一脸的慈爱。
  他的目光炽热,秦珩被他看得不自在。她轻咳一声,说道:“我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想要什么?你尽管说。”武安侯忙道。
  秦珩有些无奈:“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紧张、小心?”
  “什么?”武安侯有点茫然,“怎么了?”
  他心说,他有了女儿,他又自觉亏欠女儿,自然是倾尽全力满足她所有心愿啊。有哪里不对吗?
  “我方才说了,你待我像之前那样就成,不用补偿。”秦珩定了定神,“你不必用补偿的心态来对待我。”她看了看珍妃的墓碑,心说:“真正需要补偿的在那里,她才是郁郁寡欢早死在宫里的那一个。”
  然而这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她想,既然已经决定了认他,那这种伤人又伤己的话还是不要说了的好。而且母妃之死,也不全是他的责任。若非父皇横插一脚,或许也不会这样。
  秦珩心下一叹,笑道:“你再这样,倒显得我无理取闹,很不孝顺了。”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似是真心实意,又像是随口说笑。
  武安侯怔了一怔,点头:“好。”
  按她说的来,她想怎样就怎样。
  女儿已经认她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武安侯急道:“那我,让人续族谱?我们今日就家里去?我告诉旁人,你是我女儿!”他恨不得早早教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女儿的。
  秦珩有些无奈:“你……”
  她如今多了父亲,可她无法像武安侯那样激动,那样欣喜若狂。可是,他在兴头上,她只轻声含糊说了一句:“你看着安排吧。”
  她心里很清楚,女子上族谱并不容易。而且她的身份,要一时半会儿广而告之众人,更不容易,总得给她想个合理的身份。
  武安侯对着墓碑道:“阿蕊,你看到没有?我和女儿相认了。我们现在就在你跟前。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秦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酸涩,悄悄别过了脸,擦拭掉眼角的泪。
  她想,她大概是受他感染了。不然,她不至于今日频繁掉泪。
  武安侯又哭又笑,待平静下来后,才正色对秦珩道:“瑶瑶,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什么?”秦珩下意识问。
  “你不能再住在宫里了。”武安侯声音嘶哑,神情严肃,“先时你是皇家血脉,住在宫里无碍。眼下身份明了,怎么能还在宫里?”他指了指珍妃的墓碑,继续道:“皇宫是什么地方?你娘就是年纪轻轻,在宫里没了性命。你不能步了她的后尘。”
  秦珩微微一怔:“……”
  “爹知道,你同皇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是皇宫不比别处,你若同他没有私定终身,那,那就早些从宫里出来。爹再给你选一门好亲事。”武安侯道,“爹做了他多年的师父,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了他同意。”
  他父心拳拳,一心为女儿考虑。
  然而,秦珩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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