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次日清晨, 秦珩早早收拾妥当, 等皇兄下朝之后, 换上便装, 两人一道出宫。
路上秦珣将秦璋夫妇的事情简单告诉了她:“你若不愿意见, 也无碍。”
秦珩与秦璋夫妇感情不深, 但是知晓他二人活着, 心里总归是欢喜的。她想了一想:“我想见的。”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她的生辰。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他们夫妇二人如今隐姓埋名, 她也想知道他们现下过得如何。
她轻轻叹一口气,想到先前皇兄提及的太子被废的原因,心中怅然。
秦珣听不得她叹息, 他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匣子来, 递到了她面前。
“嗯?”秦珩偏了头去看,“什么?”
“打开瞧瞧。”
秦珩听话打开, 见是一只双股钗子, 钗头缀着两只玉蝶, 翩翩欲飞。她一见之下, 便心生欢喜。她少时做男子打扮, 后来改了女装,对女子的首饰格外喜欢。
“生辰礼物么?”
她握着钗子, 微歪着脑袋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似有星光闪烁。
秦珣自她手中拿过钗子, 拔下她发间原本的玉簪,用钗子绾住了她的发。他这些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自己又端详了一下,方低声道:“迟到的及笄礼物。”
而原本在她发间的那枚玉簪,却被他悄悄纳入自己袖中。
他这小动作落在秦珩眼里,她眼神一闪,小声嘀咕:“这算什么及笄礼?”
秦珣听到这话,在她发顶轻轻拍了一下:“别闹,将来补给你一个更大的典礼。”
马车行驶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秦珩随皇兄站在小院外面,微微有些恍惚。这种普通小院,作为藏身之所,再合适不过了。谁能想到里面住着曾经的太子和太子妃呢?
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门被人从内打开。
秦珩略一迟疑,跟着皇兄走了进去。
她见到了腹部高高隆起的丁如玉和站在她身侧眉目温润的二哥秦璋。
见到他们,秦璋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他说着便欲下跪行大礼,却被秦珣伸手拦住。
秦珣笑笑:“二哥不必多礼。”他回首招呼秦珩:“瑶瑶,过来见过二哥。”
秦珩依言上前,福了福身:“二哥。”她又瞧了丁如玉一眼:“二嫂。”
二哥温润从容,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二嫂如今看着气质也恬淡祥和了不少。她暗暗打量着这院子,倒也真是隐居的好所在。
“瑶瑶姑娘?”秦璋微微一怔。他看向秦珣,见其正含笑望着瑶瑶,他心下暗叹,能把瑶瑶带到这里,看来这位姑娘在三弟心中分量甚重。瑶瑶姑娘跟上次时相比,瞧着长大了不少。
“嗯,对,是我。”秦珩点头,微微有些心酸。若无陶皇后之事,他现下也不会是这般境地。不过二哥看着倒还好,眉目间也没有抑郁不平之气。
丁如玉站在丈夫身侧,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她只冲他们点头,却不说话。
秦璋招呼着他们:“你们来的正是时候。阿玉这几日没有胃口,我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何不一起尝尝?”
丁如玉悄悄拉了一下丈夫的袖子:“这怎么行?”又暗暗使了个眼色。
秦璋经她提醒,猛然忆起先帝被下药一事,他面色发白,自嘲一笑:“罢了,微末厨艺,还是不献丑了。外边冷,还是里面说话吧?”
“也好。”秦珣执起身边少女的手,随秦璋夫妇进了厅堂。
这厅堂不大,但布置得极为温馨。丁如玉在秦璋身侧,神情温柔。
几人闲闲叙了几句,秦珣留下礼物,便提出了告辞。他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叫瑶瑶看一看他们夫妇。如今人也见了,知道他们过得还好,他也就没久留的必要了。他留在这里,反而打扰他们夫妇生活。
新帝走后,丁如玉才暗松了一口气,她依偎在丈夫怀里,深感疲惫:“等孩子出世,我们就离开京城吧。京城见过咱们的人不少,咱们不能一直躲在这个四方的院子里……”
秦璋点头:“嗯。”他看着身怀六甲的妻子,愧疚之情渐起:“是我连累了你……”
让她跟着他躲藏。
“你说的什么话?咱们是夫妻,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丁如玉有些微恍惚。这一切都跟梦一样。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祈求老天给她一个孩子。
秦璋想起一事,轻叹一声:“见到瑶瑶姑娘,我想起来了,今日原是四弟的生辰。”
丁如玉神色古怪,她瞧了他一眼,动了动唇,没有接话。她心说,难道他没看出来吗?那个瑶瑶姑娘,就是你四弟啊。啊,不能这么说,那不是你四弟,是一个生父不明的人。
但这话她不会再对他说出口。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皇宫里的事,他们夫妇少搀和为妙。
如今可不比先前了。
那厢秦珣带着秦珩去了武安侯府。年关将至,武安侯是他们的授业恩师,原是该见上一见。秦珣登基后,武安侯婉拒了封赏,仍然待在府中,鲜少外出。
武安侯府甚是冷清。
天气冷,武安侯孟越的腿伤又犯了,厅堂里炭火烧得极旺。他强撑着施了礼,招待两人。
秦珣忙道:“师父不必多礼,我二人又不是外人,只管像以前那般就行。”
武安侯教人上了茶,他哑声问道:“天寒地冻,皇上怎么带人到了老臣这里?”
秦珣看了秦珩一眼,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快过年了,来看看师父。至于瑶瑶……”他微微顿了一顿:“她这一段时日,憋闷坏了,带她出来走走。”
武安侯点一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喝了口茶,声音嘶哑:“今日是齐王冥诞。”
秦珩一怔,心中暖流涌动,师父竟然还记得她。
秦珣亦是微愣了一下,他垂眸:“是。师父没记错。”
武安侯看了一眼秦珣身后的姑娘,她容颜明丽,让他有些怔怔然。他叹气:“他人笨了一些,心肠不坏,可惜是个短命的……”
他嘶哑的声音此刻听着颇有些凄凉的感觉。秦珩跟他习武多年,他待她一直温和耐心又细致。他惜字如金,当年甚少评价她。如今她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怀念她的语句,她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来。
她看向皇兄,她想她近来有些心软了。以前的她,明明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的,只要不连累旁人,没有负罪感就行。现在的她,竟然心生惆怅。
秦珣神情微变,他原也想过告诉师父,瑶瑶就是四弟。但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这件事要解释着,势必非常麻烦。父皇被人下药,被戴绿帽子,瑶瑶生父不详……这些忽然告诉他人,太突兀了一些。
“嗯,朕记得。”秦珣低声道。
气氛有一些尴尬,秦珣看瑶瑶神情有异,也猜到了几分她的心思。他笑一笑,闲话几句后,道:“朕还有些事要处理,先不打扰了。”
武安侯起身:“皇上慢走。”
秦珣招呼瑶瑶:“瑶瑶,咱们回去。”
“嗯。”秦珩很听话,站起身。她冲武安侯点头笑笑,走到了秦珣跟前。两人相偕离去。
走出武安侯府后,秦珣偶一低头,发现袖袋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
秦珩顺着他的视线,也发现了这一点。想到他先前将她发间的簪子放入袖袋中,寻思着定是簪子尖利,划破了袖袋。她轻哼一声,咯咯一笑:“教你拿我簪子。”眉目间沾染了一丝得色。可她到底也知道不能笑他,她软语问道:“可少了什么东西不曾?”
秦珣早已查看过了:“簪子,香囊。”
“香囊?”秦珩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是……那个吗?”
秦珣点一点头,他是男子,怎会戴香囊?唯一的香囊,还是她前年给他的那个,浅绿色的香囊,浅黄色的绣样,香气极淡。那是她母妃生前所做。本有一对,其中有一个随着真正的秦珩长眠于地下,剩下的这个被瑶瑶送给了他,在他去边关的前夕。
听闻他现在还小心保存着,秦珩不禁微微动容。她一时有点慌乱:“那,咱们回去找吧。”
“嗯。”秦珣点头,“你放心,肯定能找到。”他想着,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定是她心爱之物,他弄丢了,她指不定多伤心。
两人先回武安侯府找,然而只在厅堂外头找到了簪子,却不见香囊的踪迹。
武安侯还坐在位置上,见他们去而复返,皱眉,哑声问:“怎么了?还有事?”
“掉了一个香囊。”秦珣小声说着,并比划了一下,“师父见过的,绿色的香囊,没什么香气了,式样有些旧……”
“哦……”武安侯露出了然的神色来,“确实是见过。那你们找找吧。”
秦珣并没有找到。可惜那香囊年岁久了,也不能闻香寻找。
秦珩拉了拉他的袖子:“走吧,到别处看看。”
在外面,她轻声安慰他:“找不到就别找了。反正你也不戴,塞在袖子里有什么趣味?”
秦珣挑眉,似笑非笑:“有什么趣味?你不知道?”
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不知怎么,秦珩竟红了脸颊。朝霞之色从她白玉般的脸颊喷薄而出,她胡乱摆了摆手:“你若是想找就找吧,我冷了,我回车上去。”
她径直回到车厢中,竟是不想再理会此事。
秦珣又寻了其他地方,到底是没有找到。
及至回宫,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刚一回宫,才休息了不过一刻钟,就有人来报,说是叶太妃求见。
秦珣略一沉吟:“请进来。”
叶太妃进来后,先是寒暄两句,之后话锋一转,提到了已逝的齐王。她用帕子抹了一下眼睛:“快过年了,若是齐王还活着,指不定有多高兴……”
年轻帝王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皇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丽妃刚去世。先帝想着给皇上和齐王各找一个养母。就差一点点,我和齐王,到底是没有母子情分……”叶太妃说着,又小心擦了擦眼睛。
秦珣双目微敛,他自然记得此事。他还记得当初尚是淑妃的叶氏,因为罗贵妃一句“四殿下克母”而动摇了念头。再后来,秦璋出面,此事不了了之。
这么多年过去了,叶太妃怎么又想起来了?
“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一直没福气怀上皇嗣,也没能生个一男半女。如今先帝也不在了,我这身边啊,孤单得很。”
秦珣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叶太妃同他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叶太妃也知道了父皇被下药一事?他沉声道:“叶太妃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
“我娘家有个侄女,乖巧老实。她父母不在人世了,倚靠着叔叔婶婶生活。我想能不能把她接进宫,也好跟我做个伴儿?”叶太妃一面说着,一面暗暗打量着年轻的帝王。
秦珣黑眸沉了沉:“些许小事,太妃自己做主就好,不必再知会朕。”
他记得之前也有后妃的娘家亲眷到宫里来。叶太妃没说错,宫里那群太妃们,一个个无儿无女。她们年岁也不是很大,偶尔找亲眷来说说话,解解闷,未尝不可。
“皇上这是同意了?”叶太妃一脸惊喜。
秦珣一笑:“当然。”
叶太妃喜出望外,她就知道,她搬出齐王来求他,肯定一求一个准。她连连道谢:“多谢皇上了,皇上可真体恤。”
秦珣摆了摆手。
叶太妃又是一笑:“皇上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改日叫我侄女来拜见皇上。”
“那倒不必。”秦珣一笑。叶太妃的亲眷,他没有见的必要。
叶太妃心愿达成,喜气洋洋离去。
不见?那怎么成?她那侄女,肯定是要见皇上的啊!
章华宫里头储着的那个“未来皇后”,容貌上像齐王,可她娘家的侄女叶清,容貌清秀雅致,的确不大像齐王,但是叶清有一点是“未来皇后”所没有的——性格。
叶清的性子,不夸张的说,和当年的齐王,十分相像,俱是老实寡言,胆小木讷,孝顺心善。
叶太妃心想,这样的姑娘,其实很招人疼的。
如同她告诉新帝的那般,叶清父母双亡,在叔叔婶婶手下讨生活,如今都十八岁了,还未定亲。要说叶家是先帝生母的娘家,先帝也抬举过,可惜叶家儿郎不争气,现在已有衰败之势。好好的姑娘,也曾是皇亲国戚,竟没有好儿郎来求娶。
先皇还在世时,或许叶家还能有几分薄面。现在先皇驾崩,新帝继位,叶家更不如以前了。叶太妃自己也无儿无女,想抬举叶清,拉叶家一把,都不容易。
叶太妃看见章华宫那位“未来皇后”的面容之后,不由动了心思。容貌像算什么?性格像才是真的像!偏生叶清又是文秀雅致招人疼的长相。——先帝可最爱这一种,皇上是先帝的儿子,在女人这方面,多半是随了父亲。
待叶清进了宫,早晚能教皇上碰见。
皇上若是看上她,想纳入宫中,那自然很好。——虽说是做替身,可妃子总比嫁不出去做老姑娘强些吧,更别说兴许还能带一带叶家。叶清性情老实,又有些呆气,在宫里只要不争不抢,又有她这个族姑母护着,不求宠冠后宫,平安度日定然不难。
若是皇上看不上她,那看在她的性情上,也会心生怜惜。届时叶太妃再求一求,让皇上把她留在宫里,也不是件难事。
宫里的妃嫔嘛,多一个也不算什么。皇家这几代子嗣不丰,新皇帝登基后,肯定是要广纳妃嫔,开枝散叶的。
唉,但愿叶清争气一些,让叶家女再生一个皇帝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太妃想来想去,心里喜滋滋的,派人去叶家,当天便接了叶清进宫。
腊月二十七,这可是个好日子啊。
齐王冥诞,皇帝的心终究会软一些。
今日不止一个人提起秦珩冥诞了。然而秦珩此刻正待在章华宫里,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碗面。
瞧着是不错,碗里还卧着一个蛋,让人很有食欲。
秦珩看看面,再看看皇兄:“真是你做的?”
他是男子,又是皇帝,亲自下厨为她煮面?而且这面卖相甚好,可不像是初次下厨的人所做。
秦珣挑了挑眉:“你说呢?”他心里也有些忐忑,第一次做,不知道味道好坏。但是他神色淡然镇定,一派自信模样。
想到皇兄少年时期,在上书房的课堂上翻看菜谱,又曾经写《庖丁刍议》惹怒季夫子,秦珩定了定神,心想,大约他的厨艺是不错的,至少理论知识甚是丰富。
“快吃吧,都凉了。”
秦珩坐下来,将另一双筷子递给了秦珣,软语道:“你也吃啊。”
她终是试着挑起了一根面条,小心放入口中。
咦,还可以?虽然说远远比不得御膳房御厨的手艺,但是并不难吃不是么?面煮熟了,还算劲道,咸淡适宜,很不错了。
最重要的是,这是当今皇帝亲手为她煮的长寿面啊。除了她,还有谁能这般荣幸?
秦珩将口中食物咽下,她双眼发亮,脸颊微红,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一般,赞不绝口:“好吃呢。”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哥哥,很好吃呢。好厉害,到底是十二岁能写出《庖丁刍议》的人!”
秦珣眼中的笑意伴随着她的最后一句话消失不见。他不轻不重“嗯”了一声:“觉得好吃就多吃一些。”他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她的唇角:“以后每年都给你做。”
他声音很轻,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啊?”秦珩呆了呆,心口像是被什么给挠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她不得不悄悄按了按胸口,试图减轻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