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
本以为已经惹恼了太皇太后, 却不想她老人家训斥了一顿后, 竟应了下来。叶太妃一愣, 先时的不快郁闷一扫而过, 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她喜出望外:“还是太皇太后厉害, 也关心小辈。”她叹口气:“唉, 论理是不该多事的, 只是到底是……”
寇太后已有些不耐了:“若是宫里杂务不多,叶太妃闲得慌,就给先帝多念念经, 祈祈福,自己找些事做。哀家乏了,就不留你了。”
叶太妃的话被打断, 她讪讪的, 红了脸:“那臣妾就不打扰了,太皇太后好生歇着。”
她起身施礼, 太皇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
叶太妃老老实实全了礼数, 才悄悄退去。
给先帝祈福?她倒是也想过,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的好表哥当初给她承诺的倒好, 可后来他给了她什么?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新皇帝, 一登基就让她帮忙处理后宫事。至少她手上还能有点权力。
所以,比起先帝, 她更待见新皇帝一些,也更希望后宫可以安稳一些, 显显她的本事。
叶太妃离开后许久, 太皇太后才睁开了眼睛,轻叹一声,皱眉道:“真是……”
先帝后宫的妃嫔,一个两个,都没个成算。
但她到底是答应了叶太妃,少不得寻了时机,将新帝请到了寿全宫。
寇太后突然邀请,秦珣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这位老人家很少管事,一众子孙请安,她都不见的。每年她到外边走动的时候也少。
先帝还在时,就是这样了。人人都说寇太后信佛,所以不理俗事。这回找他,想必是有要事。
秦珣到了寿全宫,见寇太后气色比先时稍好一些。他行了礼,笑笑:“孙儿这几日公务繁忙,不曾来看望皇祖母,还请皇祖母见谅。”
寇太后摆了摆手:“哀家没事,不用你日日探望。只是……”她顿了一顿:“果真是公务繁忙吗?”
“皇祖母此话何意?”秦珣神色不变,眼中的笑意却收敛了。
寇太后叹一口气:“你平日做什么,哀家管不着,也不想管。如今是有人到哀家跟前说,皇帝在章华宫藏了一个美人儿。可有此事?”
她眼皮轻抬,看向秦珣,一双眼睛无古井般幽深无波。
秦珣微微一怔,继而轻笑:“嗯,差不多是有这么一桩事。”
“你想娶谁,想纳谁,哀家都不干涉,只是别闹了笑话。那女人你瞧着好,看着给个名分就是了。没名没分的储在宫里算什么?”寇太后道,“反正你也出了孝,真怕朝中的大臣们反对,说是哀家赐的就行。”
秦珣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谢皇祖母好意,不过此事还急不得。”
“急不得,就先让她回家里去。等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纳进宫。”寇太后转动着手里的佛珠。
秦珣扫了一眼,似乎是她今年寿辰时,他献的寿礼。他垂眸,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孙儿省得。但是不能放她回家。”他停顿了一下:“朕怕她跑了。”
“什么?”寇太后手上动作微顿,抬起头,一脸惊诧,“你方才说什么?”
秦珣轻轻笑了笑:“孙儿胡闹,让皇祖母笑话了。还请皇祖母放心,不会太久的。毕竟她是要做皇后的。”
寇太后沉默了片刻,方道:“谁家的姑娘?父兄是谁?你就这么定了?”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她心说,没名没分的,就住在宫里,跟皇帝一处起卧,这不像是皇后,倒像是祸国的妖妃,好人家的姑娘,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但她是他祖母,还不是亲的。先帝在世,她尚且不怎么管事,新皇帝登基,她更懒怠管了。她作为祖母,提醒一句,至于如何做,全看他自己。她不想指手画脚。
儿子都顾不上了,还孙子呢!
“这些先保密。”秦珣只是一笑。他跟寇太后无甚感情,对其尊重是因为对方是长辈。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他也愿意善待奉养尊重她。
寇太后露出一些疲态来:“你也大了,如今又做了皇帝,行事该有章法。你心里有数就行,别教人笑话。”
秦珣点头:“皇祖母说的是,孙儿记下了。”他心念微动,又提起一桩事来:“是了,前几日皇叔上书,问起皇祖母。说想迎了皇祖母去封地亲自奉养,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他说这话时,留神观察着寇太后的神色。寇太后与儿子数年不得一见。先帝登基,睿王被要求在自己封地遥祭先皇,未能回京。待听闻母亲受伤时,已经是之后的事情了。睿王在折子里头先询问寇太后的身体状况,后小心翼翼提到,想接了母亲到自己封地奉养。
不过,这要求在朝臣看来,就很无礼了。虽然睿王是寇太后的亲生儿子,但是在礼法上,先帝却是大宗,奉养太后,该由先帝来做,而不是睿王。
寇太后手上动作微顿,抬眸瞥了秦珣一眼:“他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了?哀家若真去了他的封地,旁人不会夸你仁善,只会说你不孝,容不下祖母。”她轻轻叹了口气:“再说,哀家这身子骨儿,又能去哪儿?这把老骨头,只怕还没挪,就散架了。”
秦珣也不恼,只笑一笑:“孙儿也是这么想的。皇祖母好生歇着,孙儿还有些事,就先失陪了。”
他起身离去。对寇太后,他是越发的看不懂了。但今日,她给他提了一个醒。他是该早些给瑶瑶一个名分。
思及此,他胸口一热,加快了脚步。
冬日寒冷,秦珩在殿内待了一会儿,暖和是暖和,可到底觉得闷闷的。她干脆走到院子里,自己打了一套拳。
秦珣回到章华宫,恰好看到她正在打拳,瞧她纵腾挪跃,灵活无比。他驻足瞧了一会儿,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
待她一套拳打完,秦珣轻轻击掌,赞道:“好!”
她的拳脚功夫,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秦珩收手,她刚活动了筋骨,血脉畅通,心情也不足,冲他灿烂一笑,奔了过来:“你回来啦?”
她眼睛亮晶晶的,额头有细小的汗珠。
秦珣从袖中摸了一方帕子出来。
秦珩眼睛一亮,欲从他手里取出帕子,却被他按住了手。
“别动,我来。”秦珣自己拿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她额头。
秦珩乖乖的,一动不动,甚至还配合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上一层阴影,白皙莹润的脸颊红润润的,仿佛有看不见的腾腾热气。
秦珣拿着帕子的手无意识地下移,到她鼻尖,到她脸颊……
他双目盯着她菱花样的唇,那熟悉的感觉教他脸颊发烫。他喉结滚动,缓缓靠近……
然而他终究是记得那两次亲吻之后她的反应。她含泪的双眸似乎就在眼前。他心中一凛,用另只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又轻轻拍拍她脸颊:“好了。”
“好啦?”秦珩睁开眼,嫣然一笑,“你这帕子……”
“破了,等你做新的呢。”秦珣将手帕重新纳入袖袋里。
“我女红不好。”秦珩小声嘀咕,“不想做。”
她的这句话,却教秦珣心里一喜。她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是乖顺的,但她会冷不丁的给他一个“惊喜”。她这会儿坦言说不想做,她在他面前,比先时更真一些,伪装更少些?
是以,秦珣不气反笑,他很好说话的样子:“那就不做。什么时候想做了再做。”他牵起她的手:“风大,咱们进去说话。你话本子写的怎么样了?”
秦珩现在给他牵手,已经习惯,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她跟着他走,听他提到话本子,她眉眼含笑:“写了一些了,还没写好。不过……”她卖了一个关子,慢悠悠道:“给你画好了。”
秦珣哈哈一笑:“那我要先看看了。”
待看了画像后,秦珣发现,她画的他,像是极像的,可气质冷冽,眉目森然。他失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
“也不是,是我最怕你这样。”
秦珣微微一怔,她还怕他?
他将画像放到一边:“我收下了,改日让人装裱好,放在御书房里。”他拉着她在他身侧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手:“探子回报,你舅舅快到京城了。待他回京,就迁你母亲的骸骨。”
“嗯。”秦珩点了点头,“皇兄费心了。”
提到母妃,她心里有些难受。父皇生前竟想将母妃挫骨扬灰,那该是恨到了何等的境地。她心说,或许母妃和哥哥去的早,也是天意。若他们都活着,指不定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皇祖母今日问起你了。”
“啊?”秦珩一惊,“她,她问我什么?”
秦珣笑笑:“她只问章华宫里的美人儿是谁,让早些娶了,给个名分。”
“你……”秦珩双目圆睁。
“你说,太皇太后的懿旨,咱们是不是不能违抗?”秦珣戏谑一笑,心里暗暗有些紧张。
秦珩心念微动,已然猜到是她在后宫,让人生疑了。她摇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真的。”似是担心不能说服他,她又强调了一遍:“真的,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父皇驾崩才三个月。我们不能……如果,如果不想别人闲话,我先出宫,回高家,回晋王府,或者我自己……”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可这一回,秦珣竟没多少失望的情绪。一则是他自己也觉得太早了,二则是她的理由。她这次说的是“因为父皇驾崩才三个月”,那若是时间久些,她就会同意了?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嗯,我也觉得有些早。至少要等到明年改了元,你身子骨养好一些,再知道了你父亲是谁……”
“对啊对啊……”秦珩下巴直点,“你说的对。”
秦珣唇畔的笑意越来越大,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珩眨了眨眼睛:“你笑什么?”
秦珣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啊!”秦珩低呼一声,下意识抱了他的脖颈,后又松开,“哥哥你放我下来。”
“我笑什么?”秦珣只作不曾听见,“你答应了要嫁我,我还不能笑?”
“我何曾答应……”秦珩脱口而出,她轻轻挣扎着,力道并不大,辩解也有些无力,“我没有,我是在顺着你的话说……”
她心下暗暗一惊,丝丝恐慌涌上心头。她方才的反应,当他说出要娶她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太快了,而不是“不行,绝对不可以!”
是什么时候,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好像内心深处,就那么接受了他的安排。
秦珣放下她,见她脸庞雪白,他笑意未减:“我不管,反正你是应了的。”
秦珩怔怔的,没有回应他的调笑,只抬眼看着他:“哥哥,我有些困了。”
“嗯?”秦珣伸手去探她额头,“昨夜没睡好?”
秦珩将他的手给拿下去,心下更惊。她说她觉得现在就挺好,是真的觉得现在就这样,跟他同居一个宫室,偶尔会牵手、会拥抱……很好?
他们的亲昵,早就超出了兄妹的界限。
她胡乱应着:“嗯,没睡好,我没病,自己先歇一会儿,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她除去外衫,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可是翻来翻去,就是睡不着。回宫这两个月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无疑他对她很好,哪怕做了皇帝,待她也一如之前,甚至比先时更好些。他说她应了他,她是真的应了他么?
秦珣听她说不必管她,他自己试她额头,也不像发烫。宫里炭火烧得足,她疲乏些,想休息也正常。他命人开窗通风,自己在外间处理公务。
年关将至,朝中事情不少。他这几日也比平时忙一些。当然后宫也有杂事要忙,不过他把这些事情交给了宫里的几个太妃。
那些太妃年岁不大,在宫里无所事事,还不如找些事干。
掌事的太妃中,叶太妃是最负责的。她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过年诸事,偶尔会与其他太妃的意见产生分歧。方太妃比她年长,比她资历老,她越不过方太妃,不免气闷,自己称病,歇了两日。
这一歇息,就又想起章华宫的事情来了。她之前跟寇太后提起此事,怎么瞧着寇太后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借着请安探望的机会想探探风。
不等她开口,寇太后就告诉她:“那位是未来的皇后,别多事。”
“未来皇后?”叶太妃愣了愣,难以置信。直到离开寿全宫,她还在震惊中。想了一想,她干脆拐到了章华宫。她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想亲眼瞧一瞧。
那到底是什么人?
叶太妃终于如愿见到了寇太后口中“未来的皇后”。那少女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见到她跟见了鬼一样,转头就走。
而叶太妃心里不服,她吓了一跳,她才是真的大白天见鬼了一样,好吗?
这个女子站在光秃秃的桐树下,小脸干净,没多少表情。这不活脱脱是珍妃苏云蕊吗?
叶太妃抬头看了看太阳,大白天的,不是鬼,不是鬼。
像,太像了。
“你是谁?”叶太妃喝问。
秦珩瞧着她,心里念头转的飞快。父皇后宫的妃嫔,她知道不少。这位叶太妃是父皇的表妹,也算受宠,性子有些单纯,也有些直。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又是谁?”秦珩不答反问。她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活泼灵动。
叶太妃看她神色,听她声音,又见太阳照射下她的影子,已经能够确定这是人,而非鬼了。叶太妃暗暗松了口气。她又盯着秦珩细细瞧了一瞧,“哎呦”了一声,这姑娘不但像珍妃,还有几分像死去的齐王啊。
珍妃死的时候,新皇帝才四五岁,肯定没多少印象。他看重这少女,定然是因为她像了老四啊。谁不知道当时三皇子与四皇子关系最好。
叶太妃再看秦珩时,眼里就多了些同情。
人啊,做替身终究是不行的。她很清楚地记得早死的珍妃,那可不就是做了替身进的宫?刚进宫就有孕,确实了得宠了几个月。后来呢?还不是早早的郁郁而终?
唉……
叶太妃细细地叹了口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我是先皇跟前的人,我姓叶,是叶太妃。我就是来问问,这章华宫可缺什么不缺?”
“不缺。”秦珩摇头,“什么都不缺。”
叶太妃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当即点头:“嗯,那就好。缺什么就同我说。”
“是,是。我记下了。”秦珩一笑,眉眼弯弯。
叶太妃看她笑得灿烂,心里更加同情。又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送走了叶太妃,秦珩颇为不安。待秦珣归来后,她委婉提起了此事:“哥哥,我不能一直待在章华宫。后宫里的太妃们,太皇太后,可都认得我。”
虽然她可以咬了牙抵死不认,但她还是担心会有意外。毕竟这是皇宫。
“那又如何?”秦珣丝毫不惧,“以前我上头有父皇母后,可我现在是皇帝,能护着你,你又怕什么?等你做了皇后,那就该是他们怕你了。”他笑笑:“明日是腊月二十七,你的生辰。咱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秦珩一喜,先前的担忧暂时忘却,“咱们去哪里?去书肆?去茶楼?去看孟师傅?还是……”
“先去看二哥二嫂,再看孟师傅。还有时间的话,就去茶楼书肆看看。”秦珣含笑看着她。
“……”秦珣微怔,笑容变淡,“嗯,听哥哥的。”
他说了一次太子二哥活着,后来再未提起。忽然提到要带她去见二哥,是真的吧?她偏了头去看他,眼窝有点发热。
那厢叶太妃回去后,久久不能平静。今日让她震撼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寇太后声称章华宫里的美人是未来皇后,后是那“未来皇后”竟是那般面貌。
她一时想起诸多旧事,感叹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事。
既然皇帝想立那女子为后,是因为那女子像齐王。那若是旁人也在某些方面与齐王相似,偏巧到了皇帝面前,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