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如果不是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吓唬她, 这碗也不会落地。她小心捡碎瓷片, 他又硬要夺她手里的碎片, 她为了躲避他, 才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反倒说她不小心?
  她站起身来, 不再理会他, 轻轻吮吸伤口。想到前尘往事, 她一时有些怔忪。
  弯下腰的高光宗忽然心生不快,他好意来帮忙,怎么她这般冷淡?连看都不看他?明明是她无礼在先, 又摆出冷淡的面孔给谁看?他心念一动,自己拿了手指故意去碰尖利的碎瓷。
  碎瓷划破肌肤,手上痛意传来, 他却丝毫不觉得难受, 反而隐约有丝雀跃。他“哎呦”一声,低呼道:“我的手指也划破了!”
  秦珩闻言, 下意识去看, 见一滴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进盛有水的碗底。她本在犹豫, 要不要讥讽一句:“你不是也不小心么?”但她的目光却被碗底的景象所吸引。
  碗底里盛有一指深的水, 先时她滴进去一滴血, 现在高光宗又一滴血进去。那两滴血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迅速拥抱在一起, 密不可分。
  秦珩的的眼睛因为震惊在一瞬间圆睁,她轻轻推开了高光宗, 眨眨眼睛, 再次去看。
  跟方才一模一样,他们的血竟是相溶的。
  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怎么会这样?
  他们明明没有任何血缘的?!
  高光宗自己划破了手指,以为她会自责伤心。没想到她倒是知道了,可她的反应是什么?哦,一把推开他,自己盯着碎瓷片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提溜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有什么好看?”
  “我们的血溶在了一起?”她开口,并抬眼看他。黑密的睫毛就像蝴蝶羽翼一般轻颤,高光宗不知怎么,竟移开了视线。
  他盯着碗底瞧了一会儿,“咦”了一声,轻嗤:“这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的血都能溶在一起。”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忽然,他心念微动:“你不会以为咱们有什么亲缘关系吧?别傻了,我才比你大了几个月,我娘生下我,再怀你也来不及。”
  秦珩摇头:“不是……”她倒没怀疑过她跟高光宗会有什么关系,而是,原来没有血缘的人,血液也会溶在一起……
  那么那次让她深信不疑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的滴血认亲,是不是也有可能做不得准?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想到旧事,她只觉得心口酸涩得厉害。
  高光宗继续说道:“再给你说个吓人的,我的血跟猪血还能相溶呢。你不会觉得我跟猪也有什么关系吧?”他话刚一说完,很快意识到不对,怎么像是在拐弯抹角骂她一般?他咳了一声:“好了,我手也受伤了,咱们是不是可以……”
  秦珩已然站起了身,悄无声息走了出去。
  “喂!”高光宗气急。她就这么把手还在流血以及地面的碎瓷片留给了他?
  这个小杨氏,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秦珩站在院子里。夜风微凉,天上没有月光,手指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些微的刺痛感向她说明这一切的真实性。她略微出了一会儿神,也许她当时的证据并不算证据。
  她轻轻阖上了双目。
  是夜,掬月不急着休息,而是去了秦珩房内。掩了门,她柔声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秦珩已然沐浴过,暖黄的灯光下,她一身寝衣,长发柔顺,干净的小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闻言,她抬头:“还好,就是听到皇兄被立为太子,觉得有点奇怪。无缘无故的,二皇兄怎么会被废?”
  同时被废的还有陶皇后,陶皇后可是出了名的端庄贤良。
  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皇会同时废掉他们母子?
  掬月轻声道:“这些咱们不知道,殿下,咱们也无需知道。殿下既然已经离开皇宫,舍弃了皇子公主的身份,那就把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秦珩点头:“我知道的,姑姑。”
  “殿下今年十六岁,等过些日子了,给殿下找一个可靠的后生。殿下后半生有依靠,掬月才能放心。”掬月轻轻摩挲着秦珩的头发,轻叹一声,“可惜委屈了殿下……”
  秦珩一怔,眉心不由地微微一跳,强笑道:“姑姑说什么呢?我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嫁人的事情不要再提。若是我再这里扰了姑姑,我……”
  “殿下!”掬月皱眉,“户籍是什么大事?将来看看疏通关系能不能假造一个。什么打扰?如果不是嫁人是大事,掬月倒情愿一辈子服侍殿下。”
  秦珩心里微觉酸涩,轻声道:“姑姑……”掬月照顾她多年,算是她很亲近很亲近的人。不过对掬月的嫁人之说,秦珩并未在意。她转了话题:“我记得姑姑是从苏家出来的,那姑姑记不记得我母妃?”
  她留神观察着掬月的神色。
  掬月神情微微一滞,缓缓点头:“记得。我是跟丽妃娘娘进的宫,没进宫的时候,也见过珍妃娘娘。”她思考了一下措辞:“殿下的形貌很像珍妃娘娘。”
  秦珩点头微笑:“这我知道,姑姑说过的。”
  “……但心性上,殿下和娘娘并不一样。”掬月双眸中闪过一丝怅惘,“珍妃娘娘进宫之后如何,我并不知道。但进宫前,我却是知道的。”轻轻一笑,她续道:“娘娘还在闺中的时候,不大受宠。她其实不愿意进宫的。”
  “不愿意么?”
  掬月叹了口气:“可不是?如今珍妃娘娘也不在人世了。殿下想知道,我一并说与殿下听就是。殿下可能隐隐听说过,皇上最初属意的是三小姐,可惜三小姐许给了贾家。皇上才改为让二小姐进宫。二小姐不愿意,以死抗争,甚至还诋毁自己,说自己也有了婚约……”
  秦珩心头一跳:“那母妃当初有婚约么?”不等掬月回答,她就又道:“若真有婚约,那就不该进宫才是。”
  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也不能强夺人.妻。
  掬月迟疑了一下:“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二小姐百般不情愿,还是进宫了。”她轻叹一声,又道:“有没有婚约又如何?苏大人说没有,皇上也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好在二小姐是个有福气的,进宫不久就怀了身孕,还生下了两个小殿下……”
  秦珩扯了扯嘴角,有福气?庶出,生母早逝,在后宅艰难挣扎,年纪稍长,又作为妹妹的替代品被迫入宫。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实在不算是有福气吧?留下的一双儿女,一个早早夭折,一个命途多舛。母妃这福气,还真是薄的很。
  掬月说的含糊,可是秦珩听在耳中,隐隐猜测,或许母妃进宫之前,真有婚约,或是有……她心念微动,模模糊糊似乎看到了什么,又看不真切。
  掬月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情啦,珍妃娘娘在天上看到殿下长这么大了,也会放心了。”
  秦珩没有说话。
  掬月见时候不早了,不便久留,略坐一坐,就道:“殿下早些歇着吧,那些旧事就不要想了。”
  秦珩点了点头。然而掬月离开后,她却迟迟不能睡着,时而是胡乱猜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而是回想皇兄当日说的话;时而是对母妃的猜测。
  明明是很平静的夜晚,可她的心却乱糟糟的。
  会不会真如皇兄说的那样,父皇无法诞育子嗣,她其实不是父皇亲生?而给父皇下药的就是陶皇后?所以父皇才会废后废太子?
  这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闪过,就被她生生压下。她想,太荒谬了,不可能的。她自嘲一笑,肯定是她近来话本子写多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可是,在安静的夜晚,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很难真正压下。她忍不住想,如果皇兄说的是真的,那她该如何?
  她是愿意……
  秦珩忽的拍了一下脑袋,对自己说:“你疯了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皇宫肯定都乱得不像样了,你还在想有的没的!不要想了!”
  终于捱到亥时前后,她才勉强睡着。
  秦珩想的没错,皇宫里的形势的确不大好。
  陶皇后刚接到圣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后,她咬破中指写了血书,求皇帝原谅太子。之后她才整了整衣衫,哭道:“皇上,咱们来生再见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鸩酒见效极快,未入肠胃,已绝咽喉。但这个过程异常痛苦,可浑身剧痛的她,这时想到的偏偏是她少年时最欢喜的那段时光。
  她嫁给了一个容貌俊美尊贵无比的男人,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说他会一辈子待她好……
  可惜她这一辈子,太短了,太短了。
  “我后悔了啊,我后悔了啊……”她蠕动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也许是当初不该信了他,也许是不该给他下药,也许是后来该早早想法子取了他性命……
  只可惜,她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璋儿,是母后对不起你……
  陶皇后刚一离世,就有人匆匆忙忙去禀报皇帝。皇帝刚喝了药,正与秦珣叙话。猛然听到此事,他的手抖了一抖,脱口而出的却是:“哦,朕知道了。葬了吧——不,先别急着葬,等陶家和太,等陶家和秦璋的事了了,一起下葬吧,也省得麻烦。”
  秦珣就在跟前,闻言心下一叹,思绪万千。若在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陶皇后会是这般下场。他略一沉吟,轻声道:“父皇莫伤神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秦璋并无过错,也要因此而搭上性命么?
  皇帝出了会儿神,才勉强笑了笑:“没事,朕不伤神。朕开心的很。方才朕与你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秦珣点头,十分恭谨的模样:“儿臣记下了。”
  皇帝自觉时日无多,很遗憾自己对这个儿子的培养教育不够,此刻将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一股脑全说给他听。忽然,皇帝又想起一事,沉声道:“朕还有几件事要叮嘱你。”
  “父皇请吩咐。”
  “珍妃苏氏……”皇帝念头微转,又将这话压下,摆了摆手,“罢了,不提此事。”
  将苏氏母子挫骨扬灰之事,不该教秦珣去办。一则秦珣会生疑,二则秦珣毕竟跟老四关系不错。想到秦珩,皇帝心里又是一阵不快,再看秦珣时,也有些气闷了。
  秦珣心里暗暗生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是。”
  “你在朕身边这么久,也该累了,你先回去歇着,明日朕再教你。”皇帝面显疲态。
  “那儿臣就不打扰了,父皇保重身体。”
  皇帝心里一叹,以前他眼里只有太子秦璋,忽略了老三。没想到老三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他笑笑:“去吧!”
  秦珣应下,他叮嘱孙遇才好好伺候皇帝,这才离去。
  因为有八月二十八日太后被刺一事,宫里的侍卫换了一遍,全都成了皇帝的人。而皇帝今日又将其交到了秦珣手中。
  天色已晚,秦珣打道回府,行色匆匆。
  他在皇帝身边待了许久,饥肠辘辘,勉强用了些粥饭。正要沐浴休息,忽然有人禀报,说有客至。
  秦珣一惊,看了看沙漏。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客人?他略一思忖:“请进来。”
  那客人身量不高,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将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走进正厅后,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
  秦珣心中生疑,看这身形,倒像是女子。他沉声道:“阁下是谁?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还请殿下屏退左右。”斗篷下果然传出了清润的女声。
  秦珣听这声音极为耳熟,竟有些像太子妃丁如玉。他轻“嗯”一声,命下属退下,这才道:“好了。”
  那女子解下斗篷,露出了她苍白的面容。
  秦珣一怔,果真是丁如玉。她黑色的斗篷下,是一身简单的宫装。怀孕四五个月的她,小腹已经有了微凸的形状。
  “不知皇嫂夐夜造访,有何要事?”秦珣虽然听声音猜测是她,可真确定后,还是不由地一愣。
  陶家上下被抓,陶皇后饮了鸩酒,太子被废入狱。然而皇帝似乎忘了太子妃丁如玉这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丁氏有孕在身,或是顾忌其祖父丁赞一。皇帝让人软禁了她后,再无其他动作。
  也不知她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
  丁如玉挺着肚子,直直地跪了下去:“请殿下救我丈夫。”
  秦珣心神一震,他与太子妃来往不多。但是看到一个孕妇跪在他面前求救,他本就不算冷硬的心不自觉就软了一些。秦璋做太子时,与人为善,今日落到这般境地,他也不忍。——做错的是陶家和陶皇后,秦璋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嫂先起来再说。”秦珣轻声道,“便是为了皇兄,也该护着这腹中的胎儿。”
  丁如玉何尝不知道腹中胎儿要紧?只是她丈夫命在旦夕,她根本别无选择。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情绪波动大,已经见红过一次。她这一胎本就不安稳的。
  可是,如果丈夫都没了,她还要肚子里这团肉做什么?
  当初嫁给太子,不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为此她也曾不甘过,无奈过。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教他活着,好好活着。
  为此,她与宫女换了衣衫,求宫中侍卫放她出去。好在她平日对人和善,在宫里人缘极好,那侍卫又受过她的恩惠,又怜惜她身怀六甲,是以甘冒大险,护她出宫。
  她本可以寻一处藏匿起来,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皇帝跟发疯了一般,莫名其妙就给皇后赐了鸩酒,还要杀掉秦璋,她必须得救他。哪怕豁出性命,她也要救他。
  丁如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秦珣暗叹一声,自己将她小心拉了起来。
  丁如玉木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我希望你能救我的丈夫。”
  好端端的,秦璋的太子之位被废掉,难道真跟晋王没一点关系吗?丁如玉是不信的。先是蜀王元气大伤,紧接着是太子被废,晋王兵不血刃,成了储君。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但是没办法,她必须得求他,她能求的也只有他了。
  秦珣低声道:“要杀皇兄的是父皇,不是我。”
  “可是你能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丁如玉急道,“皇上身体快不行了,现在你能做的了主吧?我们不跟你争皇位,我只要他能活着!”
  她想太子是君子,争不过晋王的。
  秦珣皱眉,并未立时回答。他确实有救皇兄的念头,他想,也不用救。只消拖上一两天就行了,父皇撑不了几日了。届时他能继位,肯定是要留秦璋一命的。
  “我知道,皇后娘娘和陶家得罪了你,所以你要置他们于死地。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他一向待你不薄的……”丁如玉眼角有泪痕,“他也帮过你们不少次的。”
  “唔……”秦珣心说,的确帮过,二皇兄可以说是整个皇家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
  丝丝失望一点点涌上心头,丁如玉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她一字一字道:“本来这种事情帮不帮在你。不过,我倒是有一桩故事,想说给殿下听。”
  秦珣冷眸微眯,轻声道:“皇嫂且说来听听。”
  丁如玉缓缓笑了笑,暖黄的灯光下,她一向端庄美丽的面容竟隐隐有些诡异。她的声音极轻极轻:“你说,如果给人们知道,新任的太子殿下欺君乱.伦,淫.辱亲妹,会是什么后果?”
  “什么——”秦珣心神一震,黝黑的瞳孔微微一缩,心里却充满了荒谬感。他似笑非笑,“乱.伦?淫.辱亲妹?”
  他很清楚,瑶瑶不是他亲妹妹,他不清楚的是,为什么丁如玉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到底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
  没有从他脸上看到慌乱,但丁如玉还是极快地捕捉到了他那一丝不自然。她继续道:“殿下府上的瑶瑶姑娘就是死在荆棘崖的四殿下,啊不,应该说就是当年的六公主吧?”
  秦珣暗暗一惊,她究竟是如何知道?他沉声道:“皇嫂在说什么?”
  丁如玉在话说出口之前,心里也不十分确定,但是看秦珣的反应,她倒更笃定了几分。她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到底是对是错,但她已无其他选择。
  “当年珍妃早产,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居长,排行第四,名为秦珩。女儿小一些,是六公主,因为早夭,没有封号,只有一个乳名。”丁如玉目光灼灼,眼中似有星光,“你猜那乳名叫什么?叫瑶瑶。是不是很巧?可惜这位瑶瑶公主命不好,哥哥死了,自己顶着哥哥的身份活。年纪大些,又跟自己的亲哥哥有了不伦的关系。为了长相厮守,干脆在外地假死。哥哥呢,又借着报仇的名头,去把她接回来,藏在府里……”
  秦珣初时心惊,再后来他面无表情听着。他心知太子妃并不知道事情始末,但是能知道这么多也很让他意外。
  瑶瑶不是他妹妹,她也没有为了和他长相厮守而假死。相反,她察觉了他的心思后躲得远远的,甚至今生不愿再相见。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