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
“那姑娘的一些情况, 也好让下官……”杜子清的话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看着晋王, 一脸错愕, 疑心自己听错了, “王爷说什么?”
秦珣方才那句“本王不同意”说出口后, 心头的酸涩、疼痛减轻了不少。看着惊讶的杜子清, 他心里莫名有了一丝快意。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他勾了勾唇,一字一字续道:“本王说,这桩婚事, 本王不同意。”
杜子清眨了眨眼眼睛,慌乱一闪而过,很快被笃定和坚持所取代。他认真道:“王爷是嫌下官诚意不够么?那也没什么……”
他这人最是有耐心。上次被拒后, 他回府请教了府里的几个老仆人, 清点家产,自忖准备充足, 才再次上门。
“什么诚意?”秦珣冷眸微眯。分明是贼心!
杜子清拱了拱手, 并不气馁:“可否请王爷告知原因, 下官是哪里做的不好么?”难道不是因为诚意不够?
他态度异常诚恳, 秦珣原本对他有满肚子意见, 此刻一时半会儿竟也说不出来。秦珣哂笑:“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来上门……提亲?”
杜子清心想, 这个问题上次晋王问过他,莫不是他上次回答的不合晋王心意?他想了想, 认真答道:“因为, 她是个好姑娘,下官相信,她将来也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秦珣微眯起眼,好妻子?好母亲?那也不是你杜子清的!他面无表情:“你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那你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喜欢什么胭脂水粉?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看什么书?”
“这……下官不知。”杜子清老实摇头,忽的双目一亮,“还请王爷赐教。”
秦珣眼中刚浮起的笑意瞬间消散。
杜子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他试探着道:“王爷,下官父母早亡,也没长辈指点。上门提亲也是头一次,不懂规矩,可能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指出来。”他顿了一顿,又问:“王爷可否告知下官拒绝的缘由,也好让下官明白。”
他是真的莫名其妙,上回确实是他冲动冒失了,这一次他带着满腔诚意而来。即使是不同意,也总得让他死个清楚明白,给他一个努力的方向,他好下次改正,不是吗?
秦珣心头莫名烦躁,又隐有怒火。他素来欣赏执著坚韧之人,可现在看着傻愣愣的一个劲儿问缘由的杜子清,就像是看到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般。他扯了扯嘴角:“缘由?好,本王这就告诉你缘由。”
杜子清忙做洗耳恭听状:“请王爷赐教。”他心说哪里不足,须得好好记下,下次坚决不犯。
年轻英俊的晋王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扬着,似笑非笑,黑眸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不知道为什么,杜子清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来。
他听到晋王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本王不同意,是因为她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这个缘由,够不够?”
杜子清猛然睁大了眼睛:“王……王妃?”
秦珣双目微敛,说瑶瑶是未来的王妃,主要还是为了打消杜子清的念头,但是真说出口后,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丝澄明,接下来也顺了许多:“如果不是未来王妃,她又岂会在王府久住?”
杜子清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他呆愣了半晌,继而面红耳赤:“竟是这样么?她,她不是王爷的亲戚?”
秦珣只笑了一笑,意味深长。
亲戚么?大约是吧。反正他已经想好了,若将来证据充足,瑶瑶果真跟他没关系,那他就娶了她,如同梦中的她所说的那样,他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若瑶瑶真是他妹妹,他们依然会在一起,只是不做夫妻罢了。
但不管怎样,眼前这个杜子清都不该试图插.进他们中间。
她,她竟是晋王殿下未来的王妃么?杜子清心头一阵失落,尴尬而狼狈。他勉强施了一礼:“是下官冒昧了,还望王爷恕罪。”
他匆匆告辞离去,那一沓薄纸也忘了带走。
站在晋王府外,杜子清心中酸涩难忍,怎么会是未来的王妃呢?他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想娶一个姑娘,竟然是晋王未来的王妃么?
他一路耿耿于怀,直到快到家时,他才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啊,若真是未来王妃,又怎会住在晋王府?名分未定,皇家行事也会这般没规矩么?
杜子清心里难得清明起来。他想,多半是晋王殿下在哄他。可是,晋王为什么偏偏用这个理由来哄他呢?
他细细想了想,隐约有点不好受。可能晋王殿下的话半真半假吧。
杜子清走后,秦珣便将他留下的几张薄纸撕了个粉碎,这就想娶瑶瑶?他坐了一会儿,一杯冷茶入肚,怒气并未全消。
想了一想,他起身去找瑶瑶。
他方才问杜子清,瑶瑶喜欢什么胭脂水粉?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书?问倒了杜子清,可对于这些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瑶瑶的模样,永远是他心里最美好的模样。
秦珣看见她时,她正坐在院子里头,一手持针,一手拿线,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咳嗽了一声。
秦珩立马清醒过来,放下针线,站起身,笑容明媚:“哥哥,你来了。”
点点阳光洒在她脸上,格外耀眼,秦珣心中一热,轻轻“嗯”了一声。她见到他,永远都这么欢喜。
“做什么呢?”
“学针线。”秦珩随口答道。
“挺好。做一会儿歇一歇,莫累坏了。”秦珣一本正经,只是唇角勾起了轻微的弧度。嗯,她在想着给他做荷包的事情。尽管进度慢了一些。
秦珩愣了愣,笑道:“我知道的。”她又不傻,还能做针线累着自己?
秦珣看见她,心情颇佳:“走,里面说话。”
秦珩住的房间,宽敞明亮,布局又好。倒上茶,两人相对而坐。——对秦珩而言,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皇兄几乎每日都要往她这儿坐坐,从一刻钟到一个时辰不等,她也已经习惯了。
“瑶瑶今年就要十六了。”秦珣慢悠悠道,“去年你及笄时,不在京城,今年十六岁,要不要补回来?”
秦珩脸上一热,去年不在京城,是因为她假死躲在了太平县。这是她惹怒皇兄的头等大事,能不提尽量不提。她笑一笑,仿若无事:“不必不必,太麻烦了。”
“不麻烦。”秦珣摇头,“怎么会麻烦?”他微微眯了眯眼:“及笄以后,就能许亲了。不知道瑶瑶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嗯?”秦珩一怔。她很少想到这个问题,也就是还在太平县时,她隐约萌生过嫁人的想法。那时她看了几本话本子,想着她若一世隐姓埋名的话,兴许就是嫁个书生……
现在么?她连户籍都没有,嫁人的事情,自然也无从谈起。若是皇兄给她办了户籍,那她的亲事多半也是掌握在他手里……万一她说的类型,不是他中意的,那可就很不妙了。而且前几次,皇兄还提过,姑娘家不应该把“嫁人”挂在嘴上。
她想,嫁人也就是那么回事儿。若真能一生安稳,那不嫁人也无所谓。
她定了定神,有些害羞,有些认真:“没有想嫁的。我没想嫁人。”
“不嫁人怎么成?”秦珣皱眉,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喜意来,“不嫁人让我养你一辈子?”
秦珩心说,你可以不养的,只要我有了户籍就成。当初在太平县,我百般恳求你不要带我回京,你就是不肯同意。如果我留在太平县,又哪里需要你养了?我可是攒了不少私房钱的。
她心里些许不平之气,然而她很清楚,这话是万万说不得的。于是,她有点委屈,又有点愤懑的样子,粉面含嗔,水眸晶灿:“哥哥不肯养,那便教我自生自灭就是了。”
“胡闹!”秦珣皱眉轻斥,“什么自生自灭?”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不管你?”
他是要管她一辈子的。
今日试探,瑶瑶的反应让他极为满意。她没有想嫁的人,也愿意一直留在他身边。倘若将来证据确凿,他想,她肯定不会反对嫁给他。——或许初时会别扭、不愿意,但她想明白后,就会欣然接受了。
没有人比他们更亲近。
秦珩笑了:“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哥哥,上次我说的户籍的事情?”
秦珣笑容微敛:“这你不用操心,我自有主张。”他转了话题:“给我看一下你耳后。”
“哦。”秦珩也不忸怩,将一头长发撩到一侧,露出耳朵以及一段脖颈,行至皇兄面前,“你瞧,我照镜子,都看不到了。那药水很灵的。”
秦珣轻声应着,见她耳后果真一片白皙光洁。原本有痣的地方,现在肌肤透着些淡淡的粉。他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一点。
“痒。”秦珩耳朵附近本就敏感,被他这么一戳,立时瑟缩了一下,匀润白嫩的耳朵,也轻轻动了动。
秦珣手指微移,摸了摸她耳朵,心下暗道不妥,改摸为捏,如同开玩笑那样,又轻轻扯了扯,方松开手:“不错,是挺管用。”
“是吧?”秦珩自己揉了揉耳朵,抱拳笑道,“多谢哥哥寻得名医。”
秦珣含笑看着她,胸中满是柔情。他点了点头:“嗯,是该好好谢谢他。”
他这段时日,寻访旧日真相,可惜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瑶瑶的身份。看着笑靥如花的瑶瑶,他心中蓦地一动,想起父皇曾滴血认亲一事。不知道他和瑶瑶的血是否相溶,也不知道滴血认亲是否管用。
“瑶瑶……”
“啊?”秦珩看向皇兄,有点不解,“怎么了?”
秦珣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没什么,我还有点事……”
“那,哥哥慢走。”秦珩笑笑,甚是乖巧可爱。
秦珣扯了扯嘴角,行到门口,忽的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转身道:“你,穿红色好看。”
“什么?”秦珩一愣,却发现兄长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她低头看看自己今日的衣衫,雪青色。
他怎么莫名其妙夸了一句红色好看?
傍晚时分,小蝶与柳姑娘说起今日府中的新鲜事:“姑娘,您还记得那位杜侍郎杜大人么?”
秦珩心念微动,杜子清?她自然是记得的。
“杜大人今天又来了,不知道王爷同他说了什么,他又走了,走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小蝶小声道。
“嗯。”秦珩点头,不甚在意。忽然,她心间像是有什么划过,她努力抓住,问:“他今天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小蝶想了想,“巳时前后吧,反正他走了没多久,王爷就到这儿来了。”
秦珩眼皮一跳:“是么?”她想,怪不得皇兄今日莫名其妙又提起她嫁人成亲一事,是不是因为见到杜子清有感而发?
她没有深想下去,只说了一句:“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以后他来,你也不必特意告诉我。”她想了想,又问小蝶:“小蝶,你在外头,有没有相熟的人?”
她话音未落,小蝶的脸色就变了:“没有。姑娘说笑了,小蝶进了王府,怎么会跟外边的人来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是在外边另有亲人么?姑娘如果想念他们了,跟王爷求个情,或把他们接进府,或者出门见他们都成。王爷肯定会同意的。”
“不……”秦珩笑着摇头,“我没有亲人。”
其实,她是有亲人的,且她的亲人都尊贵无比,只是她已经抛弃了四皇子的身份,旧日的亲人自然无从提及。而且,即便是亲人,她还在皇宫时,与他们无甚来往,也谈不上什么深厚情意。
她很清楚,她自己冷情得很。
又两日,秦珩告诉兄长,想要去弘启寺上香。——她自己是不大信佛的,不过要出门,总得寻个由头。
弘启寺离晋王府不远,香火鼎盛,瑶瑶想去那里上香,秦珣也不阻拦。他放下手头的事情,笑道:“罢了,反正我今天不忙,索性陪你一起好了。”
“这……”秦珩一张白嫩的小脸憋得洇红,却只能点了点头,“好的,那麻烦哥哥了。”
她是想自己去啊,没想他作陪的!
秦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我疏忽了,原该多带你出去走走的。”
先时他们在皇宫同为皇子,他闲着无事还常常带了她出宫。如今住在宫外,出入方便了,他倒鲜少带她出门了。反正瑶瑶有了新身份,将来也要适应新身份,她总是要面对旁人的,不能一直待在府中。
此番去弘启寺,秦珣没有提前告知智远大师,更未叫智远大师陪同。秦珣一人带着瑶瑶在寺中上香、闲逛。
“这弘启寺,是弘启元年所建,有十六年了。”秦珣一面缓缓行着,一面介绍。
秦珩点头:“嗯,跟我一样大。”老实说,她虽然没来过弘启寺,但是对这里,她并不陌生。丽妃还在世的时候,可是提过当初在弘启寺,年轻的帝王如何如何……
换言之,这是父皇与姨母缘分开始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母妃怎么会被牵扯进去。
在正殿上过香后,鬼使神差地,秦珣将瑶瑶带到了殿前的大槐树下。槐树的树枝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红绳,间或有香囊,荷包,小笺等物,形形□□,种类繁多。
“这是什么?”秦珩看着好奇。
“这棵槐树,历史悠久,弘启寺还没建成的时候,就有这棵树了。据说当时想除掉它的,可是在前一天晚上,大家一起做了个梦。梦到这槐树有来历,就留下了它。弘启寺建成后,来往香客都爱到这树下许愿,有求姻缘的,有问前途的。好好的一棵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秦珣说着,观察着瑶瑶的神色,他没有说的是,站在这棵树下,他也有自己的心愿。他希望瑶瑶真的不是他妹妹,而那个梦可以成为现实。
秦珩仰着头,看向树间密密麻麻的红,心念微动,轻声问:“哥哥想求什么?”
他是皇子,求皇位?求权势?
然而秦珣只定定地看着她,不答反问:“瑶瑶呢?瑶瑶想求什么?”
秦珩低头,浅浅一笑。
她所求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平安罢了。
秦珩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一生平安顺遂。她又瞧了一眼皇兄,在心头加了一句:“希望皇兄也能事事如意。”
微风吹动冪篱的轻纱,轻纱晃动,乱了她的视线。她没留意脚下一绊,险些栽倒。
一旁的秦珣见状,长臂一身,揽了她入怀:“怎么这么不小心?”说着拿掉了她头上的冪篱,问:“怎么样?有事没?”
“没有,没有。”秦珩连连摇头,她深吸一口气,站稳了身子。
然而皇兄的手竟还在她腰间,她心头一跳,轻声道:“哥哥我没事了。”
“嗯。”秦珣应着,慢慢收回手臂,心里还有些不舍。
他以前没注意,她的腰肢真是又细又软。他抱着她时,馨香满怀,他都不舍得放手了。
“三……殿下?”
耳畔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惊疑。
秦珣回头看去,神色微微一变,他拱了拱手:“皇嫂。”
不远处的那个女子,衣饰华贵,气质出众,除却智远大师,还有多人陪同,不是太子妃丁如玉,又是谁?
丁如玉这一胎怀得不容易,每日各种安胎药吃着,她犹不放心。她母亲丁夫人告诉她弘启寺很灵,她才想着到弘启寺走一遭拜拜佛试试。
她也想为太子诞下子嗣。
没想到,在这大名鼎鼎的槐树下,她竟然一眼看到了晋王秦珣,以及他身边的姑娘。
待看清那姑娘的容颜时,丁如玉的视线就黏在了对方身上。
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