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
梦里的场景在脑海浮现, 秦珣眼神一深, 悄悄移开了去。他默念两遍清心咒, 端起了一旁的茶杯。
两口茶入腹, 他身上那种燥热勉强褪去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嗯, 挺好的。”
秦珩一笑, 心说这比绾起来方便多了。她笑了一笑, 在秦珣附近坐下,轻声道:“哥哥来的正好,正有些事情想同哥哥说呢。”
“你说。”她离得近了些, 秦珣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他微微变换了一下坐姿,又端起了刚放下的茶杯。
“哥哥喜欢这茶?”秦珩留意到他的举动。
“嗯, 还不错。”秦珣压下心头的慌乱, 神情严肃,“你要与我说什么, 只管说来。”
秦珩见他严肃, 也敛容凝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我就是想着回京以来, 很少出门, 想着什么时候出去走走。”
晋王府吃穿不愁,她暂时也无性命之忧。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不能依附皇兄一辈子。还是要办一个户籍,另买了宅院安家落户。
她当日假死时, 身上还揣着银票。后来与周成隐居于太平县时, 因着周成有几个银钱,她那银票也没大用上。
是以她如今也有银钱,只是在京城办户籍不大容易,她也没有为其上下打点的人。身边诸人皆不敢信,少不得要求助于皇兄。
秦珣只隐约听她说想出去走走,他心想她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府里,只怕也憋闷坏了。他点了点头:“改日我带你出去。”
秦珩“哦”了一声,对这样的答案不甚满意。她看看皇兄的神色,见其并无怒容,她深吸一口气,忖度着道:“还有一件事,需要皇兄帮忙。”
见皇兄面前茶水已经饮尽,她暗暗纳罕,又忙续满。
“你说。”
“我来京城也有两个多月了……”秦珩低下头,不去看皇兄,只轻声道,“皇兄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也很高兴。就是有一点,我现下没有户籍。”她说到这里,才抬了头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没有户籍,到底是个隐患……”
“瑶瑶……”皇兄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绪。
秦珩不等他说完,自顾自说道:“若是被人发现,我倒是没关系,就是怕连累了皇兄。”她笑一笑,偏了头让他去看她耳后,笑盈盈道:“你瞧,痣也消了,再有了户籍。即便是父皇,也是认不出我的。你说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神情如常,双眸中也没有强烈的期待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秦珣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这事我知道。”
再多的,却是不肯再说了。他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写信给贾四张,要其为柳姑娘补办户籍。既说她是太平县人,那么做戏也要做全套。
但是这些,他并不想早早教她知晓。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近来一直乖巧听话,体贴懂事。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看她脸上有些微失望,他心中蓦地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这事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处理。”他想了想:“你把衣裳给我递来。”
“哦。”秦珩应着照办。
秦珣并未试衣,只摸了摸衣衫的布料,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你能亲手给我做一件,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看着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心里一热,不免多瞧了她两眼。
秦珩面上微红,声音渐低:“皇兄又取笑我。”
她的针线哪里拿得出手啊!
她斜了他一眼:“我若真做了,想来皇兄也是不肯穿的。既然不穿,那我还是不要白忙活了。”她言笑晏晏,却没得到皇兄的回答。看他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她心头一跳,紧接着跟了一句:“不过小蝶教过我绣荷包和帕子,皇兄要是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心说自己方才多半是说错话了。他要不要是一回事,她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
瑶瑶想送他荷包?秦珣挑了挑眉,颔首微笑:“是么?我很期待。”
瑶瑶知道荷包的意思吧?他心中一荡,心想自己不该再待下去。忙站起身,将长衫搭在臂上,咳嗽一声:“我先回去了,记得你说的话。”
待他起身离去后,秦珩才回身去收拾床上的衣衫。她心里略微有些诧异,这几次皇兄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疑心是朝廷的事教他烦忧。听他说父皇的身体近来好转,而且已恢复了早朝。却不知道另有何事。
说起来,她虽未关注朝政,却也知道如今朝中局势,跟她那个格外真实的梦大不相同。父皇爱重太子二哥,三皇兄目前看来似乎也没有夺嫡的念头。
为什么十岁的她,会莫名其妙梦到三皇兄登基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十岁的那个真实到吓人的梦,她开始与三皇兄交好。如今一晃眼,都六年过去了。
有时她不禁想,如果没有那个梦,她如今会是什么样的?
可能仍小心翼翼做着她的四皇子,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发现……
但是现在想那些,似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已经抛弃了四皇子的身份,依附于兄长。
未来如何,尚不可知。
秦珩收拾好衣衫,默默地坐在窗下。
窗外的阳光略微有一些刺眼。
或许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这一夜,秦珩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依然是三皇兄高登皇位。
次日醒来,她不禁想,三皇兄得了皇位,那太子二哥呢?莫非真不在人世了?可是,又怎么可能?而且即使没了太子二哥,也有大皇兄啊。
秦珩尚不知道,她的大皇兄自从应了父皇准备寇太后寿宴一事后,就有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在秦琚看来,给寇太后办寿宴倒在其次,重点是这次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他手中无兵权,宫里也没几个人。此次可以趁机安插人手,为他所用。
父皇的病不轻,指不定哪天就没了。太子仁善懦弱不足为惧,届时只要把老三支走。他坐稳龙椅也不难,只要他正式登基为帝,那他就是名正言顺。
老三再有其他举动,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蜀王殿下的举动虽然都在暗处,但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太子秦璋试图阻止,没能成功后,委婉与父皇提起了此事。他轻声道:“宫中守卫是否有变?”
皇帝只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这事儿你不用管。”
璋儿既然想做个仁君,那他这做父亲的,就索性再好心一点,把这些不仁不义的事情都先给担下来。
父皇的回答教太子暗惊,他认真道:“宫中守卫关系到父皇安危,父皇不要大意。”
皇帝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的儿子。
——秦璋与他容貌相似,气质迥异。皇帝有时也遗憾这个儿子性情不像自己。或许是自小就是储君,后来又学习儒术,一直被教导宽厚仁善,使得这个孩子仁德有余,果敢不足。
皇帝扬眉:“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不等儿子回答,他就继续问道:“你会对他出手吗?这种事情先下手为强。”
太子沉默了一瞬,施了一礼,答道:“他若安分,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他。可他若真做了什么……”他眼神黯了黯,续道:“古人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这话用在这里也是一样,虽不得已,终要一用。”
他心善,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并不会一味的纵容。他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不争是因为他知道那迟早是属于他的,他没必要去做出种种丑态来。
皇帝见他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坚决,勉强还算满意。伸手按了按太子的肩头,皇帝提气道:“你要记得,你将来会是一国之君,不可太过仁善了。”
太子低头称是。
从父皇这里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太子秦璋按了按眉心,试图缓解疲惫。近来他正事繁忙。——父皇将不少奏折都交予他批阅。
母后也不知怎么了,最近一段时间心神不宁,常要他前去议事。
他刚行两步,凤仪宫的高公公就出现在他面前:“殿下,皇后娘娘要您去凤仪宫一趟。”
“孤知道了。”太子点头,微微一笑,“麻烦高公公带路。”
到得凤仪宫后,陶皇后屏退众人,直接问儿子:“璋儿,你父皇有没有说什么?”
太子不解,但还是笑了笑:“嗯?父皇只说了一些朝事。”看见母亲眉目间的焦灼,他心里一软,安慰道:“母后不用多想。父皇这次让大皇兄与大皇嫂操办皇祖母寿宴,也是不想母后太劳累了……”他顿了一顿:“父皇并没有其他深意。”
他想,即便父皇真有深意,也不是针对母后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母后总疑心父皇是针对她,是他们母子失宠的表现。
在他记忆中,母后一向端庄自持,极少失态。然而自从父皇病后,母后眉眼间就常见焦灼了。
他想,大概母后是太担心父皇了吧。
陶皇后摆了摆手:“母后不是要说这件事。”她迟疑了一下,方道:“这件事本宫想通了,也就不想了。现在想的是另一桩事。”
“敢问母后所思何事?”
“你与晋王秦珣关系不错吧?”陶皇后看着儿子,“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那桩婚事?”
“哪桩婚事?”太子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是,他与表妹?”
他隐约听说过,父皇母后商议,想要三皇弟秦珣娶了陶家表妹为妻。一则陶表妹想嫁少年将军,二则这桩婚事可以将晋王与陶家、与东宫绑在一起……
但这婚事到底没了下文。
见母后点头,太子笑了,微微摇头:“母后,陶表妹虽好,却不是三皇弟中意的类型。”他思考了一下措辞,委婉说道:“三弟大约是想娶温柔贤惠的姑娘,表妹,表妹过于活泼了一些……”
他隐约记得这是数年前,秦珣说过的话。那时是在大皇兄的婚礼上,三弟隐隐有了醉意,旁人问及想娶什么样的妻子时,尚是少年的秦珣略一思忖,答了一句:“温柔贤惠吧。”
这么多年,也不知变了没有。
心念一转,太子神色微变,想到住在晋王府的那个瑶瑶姑娘,活泼单纯。他想,也许不是这个原因。
他摇头,不是。三弟将瑶瑶姑娘留在府里,是因为她的容貌酷似四弟,未必是男女之情。
“珣儿明年就十九了,他再不娶妻,旁人都要说本宫这个母后不慈了。你父皇原本还想着此事,近来也不再提及。”陶皇后叹了口气,“他那边没个准话,筑儿也不好再议亲啊。”
太子饮了口茶:“孩儿明白母后的意思了,改日见了三弟,会问一句。”
其实他觉得完全没必要。既然没了下文,那就是不成了。陶表妹该议亲就议亲,还能因为这事儿终身不嫁了?
但是他并没有把这话讲给母后听。他前不久问过太医院的太医,母后近来的种种“反常”都算正常。据说是妇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顺着来就行了,莫让其太过劳累。
想要晋王娶陶筑?太子轻轻摇头,恐怕有点难度。
他比陶筑年长不少,跟这个小表妹接触不多,但小表妹的一些传闻,他还是听说过的。性子急,脾气大,喜好舞枪弄棒,想嫁个少年将军……
莫说三弟,他自己也不愿意娶。
他觉得太子妃他的阿玉就挺好的,当然,像瑶瑶姑娘那样的也不错。
八月初八,晋王府来了客人。
工部侍郎杜子清衣衫整齐,郑重拜访。
彼时秦珣不在家中,他刚一回府,阿武便迎了上来:“殿下!有客人!那个杜侍郎又来了!”
阿武记得杜侍郎是工部侍郎,而已逝的四殿下也曾在工部任职。算起来,这人是四殿下的旧同僚了。
这人来访,殿下肯定是要见的。
果真,他看见自家殿下冷眸微眯,变了脸色:“知道了。”
秦珣今日收到贾四张的回信。贾四张在回信里,大篇幅讲述了自己的艰难与不易,但到底是如秦珣所期待的那般,送上了柳瑶瑶的户籍。
柳瑶瑶,河东人氏,父母双亡,先后曾住河东、太平县等地。
当初收到晋王殿下的来信,贾四张深思熟虑了许久。晋王殿下为何要他帮忙给那位柳姑娘办户籍呢?难道柳姑娘原本没有户籍吗?
他念头转了几转,恍然大悟。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贾四张啊贾四张,你可真傻。怎么可能原本没户籍,只有可能是原本的户籍拿不出手嘛!”
那柳姑娘是谁,是陈聪献给晋王殿下的。能被献给达官贵人的姑娘,又能是什么好出身?乐户?家奴?歌姬……
反正不管怎样,总归不是什么好身份就是了。这种出身,再得宠,日后在晋王府,也只能是个稍微得宠些的侍妾,连个名分都捞不着。
而据他那几天的观察,晋王殿下很看重这位柳姑娘。多半是柳姑娘现下得宠,一撒娇卖乖,想要个良家身份,以后在晋王府的后院里,也好有个不错的前程。晋王殿下美色当前,自然也就应了,转而来找他贾四张办成此事。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容易。贾四张很快办好,教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不管怎么说,当日晋王剿灭虎脊山匪盗,庇护一方百姓。
如今晋王想任性一次,他能帮忙,那便帮忙吧。
——秦珣今日在兵部,看到贾四张送来的瑶瑶的户籍时,心情甚好。他竟没想到贾四张此人办事这么快!
嗯,此事先不要告诉瑶瑶。这户籍他先收着,将来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秦珣急匆匆回府,没想到刚一进门,就听说杜子清来了。他对杜子清没什么好印象,更衣后才去相见。
他刚踏足厅堂,原本端端正正坐着的杜子清便站了起来:“王爷。”
“你坐。”秦珣指了指椅子,自己也坐下,“杜大人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杜子清咳嗽一声,从怀中取出薄薄一沓纸。他行至秦珣面前,恭敬呈上:“请王爷过目。”
“这是——什么?”秦珣挑眉,粗略看过。
然而他越看越惊,也越看越快。翻到后面,他冷笑一声,微微眯起了眼,冷声问:“不知道杜大人此举何意?”
杜子清给他看的什么?自家的家产吗?什么店铺、房产、良田、金银、珍珠宝贝……莫不是杜子清觉得自己富甲天下,想来他这个王爷面前炫耀一番?
还有杜子清自己的年龄性情喜好。什么意思?
杜子清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轻声说道:“上回是子清冒昧,不怪王爷拒绝。子清回去后,细细思忖了一番,又请教家中长者,自知诚意不够。所以,这回,我,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无视晋王殿下的神色,继续说道:“上次王爷说的几个问题,下官也考虑过了。我的答案是,那些都不算问题。”
“哦?”秦珣勾了勾唇角,唇畔扬起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不算问题?”
这人是来提亲的?上回被拒,竟然还要再来一回?真是好胆色!
杜子清正色道:“是的,那些都不算问题。这世间有不少夫妻,成亲之前,连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相互了解了。那些成亲以后慢慢认识的,照样能相敬如宾,夫妻恩爱。”
他口口声声的“夫妻”、“成亲”,刺得秦珣心口发痛。
却见杜子清笑了一笑:“当然,王爷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下官这次把自己的一些情况都写了下来,方便姑娘了解。王爷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
“本王不同意。”秦珣冷眸微眯,打断了杜子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