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这日一大早, 秦珩就起床了。
夏天热, 她醒得早。梳洗罢, 简单吃了一些东西, 捧了本书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看起来娴静美好。
秦珣走进院子时, 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咳了一声:“瑶瑶。”
“哥?”秦珩放下书, 迎了上去,“怎么这会儿来了?”
“稍微收拾一下,等会儿一起出去。”秦珣直接道。
“哦, 好的。”秦珩也不多问,拿了书,就往房里走。
秦珣在她身后, 补充道:“换件衣裳。”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轻薄的夏衫, 秦珩“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丫鬟小蝶听说王爷要带姑娘出去, 她抿嘴一笑:“王爷记得今日是七夕呢, 特意带姑娘出去。我们王爷就是体贴……”
正欲更衣的秦珩微微一怔, 她摇了摇头:“不是, 小蝶。我敬他是兄长, 他也待我是妹妹。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
“哦。”小蝶连忙应道。她心里犹自不解,以前姑娘也说过两人之间并非她想的那般, 她只当姑娘害羞。难道不是么?
秦珩默默换了衣衫,原本听说外出兴致挺高的她, 现下却有点兴致缺缺了。
她收拾好后去见皇兄, 见他正坐在她先前坐的位置。看见她,他双目陡然一亮,站起身来:“好了?”
秦珩迟疑了一下,摇头:“哥哥想带我去哪里啊?”
“你前几日不是说,想把耳后的痣去掉吗?我听说清仁巷有个神医,正好今儿有空,想带你去看看。”秦珣笑笑。
“这样。”秦珩点头,表示知晓。她脸上露出一点苦恼来:“可我今日懒懒的,不大想动。改日再去,可好?”
秦珣闻言皱眉,伸手去探她脉搏:“怎么?身上不好?”
秦珩想躲避,却未避开,任他捉了脉搏。她连声道:“不是不是,就是天热,懒懒的,不想动弹。”
见她白玉般的脸颊隐隐泛着珊瑚之色,秦珣一怔之后,继而失笑,松开了她的手:“我当是什么?原来是怕热。教人在车厢里备些冰就是了。”他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若不想去,那便不去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秦珩不知怎地,竟从他话里听出了失望。她心念微动,有些不自在。当日她想去掉痣,如今等他找到了神医,她又推脱着不想去了。
秦珣确实有些意外,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失望。等改日?或是请了神医上门?
但是,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话音刚落,袖子便被一只白皙的手给捉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那只手,耳边听得瑶瑶软语道:“……算了,我还是去吧。你肯定找了好一会儿的。”
她抬起头,看到皇兄唇畔勾起微小的弧度,她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伸手摸了摸耳后,去掉便去掉吧,留着始终是个隐患。
晋王府离清仁巷的距离不近,他们早早出发。
路上,秦珣向妹妹简单介绍这位陆大夫:“听说他师承谢神医,医术超群……”
“有太医院的太医厉害吗?”秦珩轻声问。
“……不一样,他久在民间,见过各种病例,胆子大,经验足。太医院的太医一向……”秦珣思忖了一下,选了一个认为恰当的说法:“用药比较稳妥。”
“哦。”秦珩点头,极为受教的模样。其实她对这位陆大夫并不怎么好奇,只是不想途中太过安静。至于太医,她自小熟悉的只有黄太医,医术如何,不好评价。
马车终于到了城东,然而还未到清仁巷,马车便停了下来。
车夫小声道:“王爷,有埋伏。”
“埋伏?”秦珣一惊。有埋伏?针对谁的埋伏?他冷眸微眯,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清仁巷的巷口停留着一辆青色的马车。
马车后面,闲闲地站了两个人,打扮不一,但是腰间却坠着同样的吊牌。
秦珣一眼就看出,这是大内侍卫。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秦珣暗惊:孙遇才?他怎么会在这里?
离得远,他只看到孙遇才跟那两个大内侍卫说了什么,两人点了点头,隐匿在马车旁。
秦珣心念急转,父皇在清仁巷。
至于父皇为何会在清仁巷,又是在清仁巷的哪里,他不消细想,就能猜到。
定是去找陆大夫。
难道父皇的病情已经到了太医院一众太医都束手无措的地步吗?父皇如今不得不求助民间的大夫?那么为何不直接将陆大夫召进宫呢?
“哥,怎么了?”秦珩轻声问。
秦珣心中一凛,暗想,此地不可久留。他吩咐车夫:“往前走,不要再往清仁巷拐了。直走,一直往前走。”
“是。”车夫应着,又举起了马鞭。
幸而他们今日出来,特意换了衣衫,连马车都选的是没有晋王府徽记的马车。
看皇兄面色沉沉,秦珩心中不安:“外面是什么人?”
低头瞧了妹妹一眼,秦珣笑笑:“没事。看来今日确实不宜出门。咱们且回去,过几日再来。”
“哦。”见他不肯细说,秦珩也不追问。
马车飞速驶过。
清仁巷很宅,巷子里只能容下一辆马车。所以,皇帝这辆青色的马车,就被要求停在了巷口,以免影响旁人。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他今日微服出宫,只为探询一个答案。
陆大夫开的医馆,叫南雅堂,延续了当年谢神医医馆的名字。
皇帝心里稍稍稳定了一些。他刚走进南雅堂,孙遇才便教人守在巷口,禁止其他人入内。
巷子虽窄,但是医馆建的挺气派。皇帝进去时,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药童,和一个四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
想来就是陆大夫了。
“看病?”陆大夫抬头。
“看病。”皇帝沉声道,他指了指药童,“你先下去,这没你的事了。”
他虽然面色苍白,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十足。
药童给他看了一眼,立刻去看陆大夫,用眼神求助。
陆大夫诧异地望了皇帝一眼,温声对药童道:“田七,你且退下,去把《千金方》默一遍。”
药童苦了脸,也不敢说不,乖乖放下手里的药,退了下去。
陆大夫这才对皇帝道:“来,手伸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皇帝面无表情,伸出手去,任其把脉。
“……嗯,纵欲过度,这次又急火攻心。看来,需要好好慢慢调养。”陆大夫很快收回了他搭在皇帝腕上的两根手指,“这样,我先给你几贴药,回去先吃着。”他低了头,唰唰写药方,同时口中说道:“不过,回去最好几个月禁女色,凡事莫动怒,莫操心。没事走走转转,保持心情愉悦,也能延年益寿……”
皇帝不耐烦听他唠叨,宫中的马太医也已经叮嘱过他,近来在房事上要有所节制,莫动怒……他咳了一声问道:“没别的了?”
“没了。”陆大夫抬起头,“还有什么?”他顿了一顿,又道:“哦,还有,老兄,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也不是想要子嗣,何必在房事上花那么多功夫……须知一滴精,十滴血……”
皇帝神色一变:“你说什么?什么叫不想要子嗣?谁告诉你,朕,真的不想要子嗣?”
“还用谁告诉?你服了鸳鸯散,可不就是不想要子嗣么?”陆大夫奇道。
“鸳鸯散……”皇帝瞳孔一缩,这是他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鸳鸯散。他胸口急速起伏,“你说什么?真的有鸳鸯散?我体内有鸳鸯散?”
“可不是。”陆大夫已经写完了药方,随口道,“不过这鸳鸯散虽然说是为了绝嗣,但是它可不是说,有了它,就能肆无忌惮地沉湎女色了。须知,房事要节制,多了伤身……”
皇帝面色由白转赤:“那你知不知道,我体内这鸳鸯散有多久了?”
“十八年。”
“不是十七年?”皇帝心中一凛,怒火翻腾。
他果然中了鸳鸯散,确实有人在十多年前给他下了药。那人好歹毒的心肠!若教他查出来是谁,必将其千刀万剐。
“十七年零八个月,将近十八年了。”陆大夫奇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吃的么?”
他觉得很奇怪,听到鸳鸯散时,眼前这个人也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以为对方是知道的,心里有数,怎么连具体时间都记不清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十八年,十七年零八个月,那就是说,在他登基之前,就有人给他下了药。
他如今的几个子女,最小的五公主也都过完了十七岁生辰,那么应该都是他的血脉才是。
他心念微动,想到他登基后才有的秦珩兄妹,瞬间变了脸色。
他们不是他的骨肉!
皇帝怒极,像是有什么堵在喉头,半天才吐了出来。他对自己说,好在老天已经代他收了他们。
他尽量平静地问:“此事先不提,我还有一事想问你。为何我和我儿子滴血认亲,血液不能相溶?”
马太医已经告诉过他,滴血认亲不可信。但他仍需要有人再重申强调一下。
“这个,这个就更容易了。”陆大夫一面抓药,一面道,“因为滴血认亲本来就不可靠。你信不信,我能让咱们俩的血也溶在一起。当然——”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能让你和你老子娘的血液不相溶。”
他后面话语粗鄙,若在以前,皇帝必定怫然不悦。然而此刻,他心情复杂,也无暇顾忌这许多。他沉声问:“鸳鸯散,可有解药?”
“解药?”陆大夫正抓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你想要解药?”
“正是。”
陆大夫抓了抓脑袋:“这可不大……”他眼神一闪,看到了对面这人眼中沉郁的怒气,他心念微转,说道:“解药嘛,不大容易。这需要慢慢调养,你得有耐心。”
他再迟钝,这会儿也知道这事儿有猫腻。万一,这个患者,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再做些不好的事情来,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嗯,得先顺着来,让他充满信心。如此这般,调养个三五年,他年纪也不小了,心气儿也顺了,估计也就能心平气和接受这件事了。
于是,陆大夫又强调了一遍:“你须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它虽然不是病,但是想要彻底从你体内移除,需要花不少时间……”
皇帝没再说什么,能治就行。他后宫佳丽多,调养好了,不愁没有子嗣。他对这个说话行事有些像谢神医的陆大夫莫名信任。
陆大夫又给他开了药,说是治鸳鸯散的。
他稍微缓和了脸色,接了药,转身就走。
所以,太子肯定是他的儿子,不会有错。
但是秦珩,就肯定不是了。
皇帝的心情极为复杂,饶是他一向对秦珩没多少感情,待听到其不是自己骨肉时,还是免不了怒火滔天。
他就说,畏畏缩缩,胆小怕事,毫无他的风范,原来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好你个苏氏,好大的胆子!
他一定要将苏氏千刀万剐!
不对,苏氏已经死了。那个胆敢背叛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她的子女也无一长寿!合该她女儿早夭,合该她儿子横死山崖!
皇帝一时之间生出将这几人开棺掘尸,挫骨扬灰的冲.动。但很快,他又生生压下了怒火,不,他不能这般冲.动!若是他这么做了,惊动了那个给他下药的背后黑手,反而打草惊蛇。
他还必须忍着。
可恶,真是可恶。
皇帝胸口憋着一口气,他一直忍着,然而等他上了马车后,终于忍不住,咯出血来。
他用手抹去,努力回想陆大夫的话。他不能生气,他还要养好身体,再添子嗣。
然而,怒气这东西,又岂是想忍便能忍住的?
他回宫后,下了一道旨意,将苏侍郎外调。
当初看在丽妃面上,他其兄调入京城。如今一想到“苏”这个字,他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奇耻大辱。
皇帝依稀记得珍妃苏云蕊是弘启元年四月进的宫,一夕承欢,便有了身孕。后来在弘启元年腊月底摔了一跤,早产生下两个孩子。
难道说,苏氏进宫时,已经有了身孕?
可他记得他所临幸过的女子,没有一个不见红的。若苏氏进宫时是不洁之躯,他当时会察觉不出来?
皇帝不想再想下去了,他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十七年零八个月前,他在做什么?
哦,那时先皇卧病在床,他在跟前侍疾。朝中有人支持他,也有人支持还是少年的睿王……
那个时候,会是谁给他下药呢?
皇帝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他喝了药,沉沉睡去。
而秦珣却独自一人去了清仁巷。他先时命车夫往前直走,等了两个多时辰,想着父皇已经离去了,这才悄悄回还。
果真清仁巷的巷口,那辆青色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想了想,走进了南雅堂。
午后的南雅堂格外安静。
陆大夫一个人坐在那儿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迷瞪着眼睛:“看病?”
声音中也有浓浓的睡意。
秦珣摇了摇头:“不看病,问一些事。”
“哦?问什么事?”陆大夫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你说吧。”
秦珣略一沉吟,先问道:“大夫可会去痣?”
“会。”陆大夫回答的很干脆。
“疼吗?会不会留疤?”秦珣追问。
陆大夫的神色有些鄙夷:“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疼?怕留疤?”
秦珣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不是我,是舍妹。”
“哦。不会留疤。”陆大夫有些得意,“我有配置的药水,只要往痣上一抹,就能消掉。只不过,会有些疼。姑娘家娇气,许是不能忍受。”他摇了摇头:“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痣好端端的,消它做什么?”
秦珣只笑一笑:“女孩家爱俏,麻烦大夫取一些药吧。”
陆大夫转身去给他寻药。
秦珣这才问起另一个问题:“大夫,今日辰正时分,是不是有人来看病?”
陆大夫回身,一脸警惕:“每日看病的人多了,辰正时分,肯定有人来。你不要以为你来的时候没人,这儿就一直没人……”
“那人是不是四十来岁?长眉大眼,容貌端正。右眉上方有颗痣?”
陆大夫脸上的警惕之色更重了,他也不把药交给秦珣,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珣一笑,并不着恼:“也不怎样。我只是想知道,他身体如何了?”
看陆大夫的反应,秦珣已能猜出来,父皇确实是来过,而且陆大夫对父皇也有印象。
“你是他什么人?”陆大夫慢吞吞问道。
“那是家父。”
“哦——”陆大夫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的模样,“也没什么。”
然而具体情况,他却避而不谈。他口中道:“走吧走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病人的事情,还是不要多谈的好。
秦珣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柜台上:“还请陆大夫不要隐瞒。”
陆大夫只扫了一眼,轻哼一声:“当我稀罕么?”
秦珣不说话,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在右手中把玩,口中道:“陆大夫莫误会。在下知道陆大夫高风亮节。这一锭银子是买药的药钱。”他说着将匕首拔.出来,一道寒芒倏忽闪过。
陆大夫的手微微一颤:“令尊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如果断了女色,修身养性,不动怒气,还能再活好久。可若是……”他没再说下去,而是斜着眼看秦珣。
“怎么?”秦珣转了转匕首。
“敢问好汉贵庚。”陆大夫问道。
秦珣听到“好汉”这个称呼,挑了挑眉,颇觉新奇。他如实答道:“十八。”
“哦,那你是你爹亲生的。”陆大夫小声道,“是有点像。”
他声音虽小,可秦珣还是听到了,皱眉:“你说什么?”
陆大夫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不对,你这十八,是实岁还是虚岁?”
这很要紧啊,相像也不能说明什么。万一是兄弟给戴了绿帽子呢?
秦珣心念微动,这与实岁、虚岁有什么关系。他上个月刚过完十八生辰,自然是实岁,然而他口中却道:“虚岁。”
“虚岁?”陆大夫明显一惊,“那你是虚一岁,还是虚两岁?”
秦珣看他神色,想起他方才那句莫名其妙的,“你是你爹亲生的”,为何他十八岁就是亲生的?如果十九、二十,或者十五、十六,难道就不是了么?
他觉得荒诞,故意道:“虚两岁,我到今年腊月才十六岁。”
陆大夫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