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疑

  “大胆!”皇帝勃然大怒, 冷面寒霜。
  老太医扑通一声跪伏于地, 身子发颤:“臣惶恐……皇上, 臣惶恐。”他停顿了一下, 抬起头:“只是既然后宫嫔妃身体无恙, 那问题, 那问题只能是出在皇上身上了……”
  皇帝面色阴沉, 一言不发,但眼中汹涌的杀意已然遮掩不住。
  “臣斗胆,请皇上……赐脉。”老太医战战兢兢。
  皇帝终于开口, 森然说道:“什么叫问题出在朕身上?朕膝下曾有四子六女。你都忘了不成?”
  “这,这,皇上以前确实儿女不少, 只是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人, 人上了年岁,自然是有变化的。”老太医面如土色, 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信口开河, 他学医多年, 尤其精于妇科, 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皇帝怒极反笑:“可朕如今春秋鼎盛, 什么叫上了年岁……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朕留你不得。”他心中怒火滔天, 高声道:“来人!拖出去,砍了!”
  老太医一时间面色苍白, 身体发抖, 颤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臣这是据实推测啊。皇上自诩明君,不杀谏臣,现在要杀医者吗?皇上——”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殿外的侍卫早涌了进来,拿住老太医,欲往外拖。
  老太医高叫:“皇上饶命,臣无意冒犯,是据实回答啊。皇上不能讳疾忌医啊!”
  最后这一句“讳疾忌医”戳着了皇上的心。他忽然出声制止:“慢着,你们先退下!”
  侍卫得令退下。
  皇帝凤目微眯,满面寒霜,他居高临下看着老太医,就像是看一个死人:“你方才说什么?”
  这声音甚是冰冷,老太医不觉胆战心惊。他背后冷汗涔涔,暗道好险。他定了定神,小心思索着措辞,不敢再像先时那般,只小声道:“皇上问臣,是怎么一回事,臣只是根据情况分析,并不是真的有意冒犯抹黑皇上。臣精于妇科,极少给皇上诊脉。臣斗胆,请皇上赐脉。臣曾听闻有些夫妇,两人身体都没有毛病,但是成亲数年,就是没有孩子。男子休妻再娶,未几就有孕事。乡野之人规矩少,那妇人被休后迫于生计改嫁,也很快有孕。臣说这么多,只是……”
  老太医说这话时低着头,额上的汗珠亮晶晶的,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这番说辞,能不能教皇帝满意。——不,不求满意,只求不触怒了他,保住小命就好。
  他心中甚是懊悔,皇上问起,就该推说不知道的。太医院那么大夫,可有谁跟皇帝提过此事?都不敢的。
  皇帝对老太医提的事情不敢兴趣,不过面色到底是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极力忽视心里的慌乱,沉声道:“上前来,给朕诊脉。”
  他回去坐下,大马金刀。
  老太医不敢怠慢,跪行上前,也不敢站起身,直接小心翼翼寻了皇帝的脉搏,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看他神色凝重,心里烦躁又恼怒,待老太医收手后,直接问道:“如何?”
  老太医心头暗暗叫苦,思绪转的极快,说?还是不说?
  皇帝扫了他一眼,森然说道:“你只管如实说来,朕可以饶你不死。若是你胆敢撒谎,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想必你是知道的?”
  老太医身子一抖,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了三声后,他才鼓足勇气说道:“臣观皇上脉相,看似平和,实则略有异状,似乎生育上受了些影响,臣不敢……”
  他话未说完,就被皇帝一脚踹倒在地。
  皇帝满面怒容,再次抬脚要往他心窝踹:“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朕直到今日,尚能夜御数女……”
  老太医不敢硬接皇帝这一脚,急急忙忙往后旁边移,口中呼号着“皇上饶命”,他也是男子,知道男子对这种事情看得极重,这关乎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子嗣传承。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话已出口,无法再收回,他只能续道:“皇上,生育子嗣与夜御数年并没有多少关联。臣才疏学浅,医术不精,臣诊断出来的结果是这般,皇上若不信,可再请名医诊断。臣,臣……”
  他心头惶急,此番进宫,只怕有命来,无命回了。他之前很少给皇帝诊脉,宫里近些年无人有孕,他也猜测过问题是不是出在皇帝身上。——他精通妇科,他很清楚,如果女子不孕,并不全都是女子的原因。
  这许多年来,每月都有人给皇帝请平安脉,然而皇帝有自己常用的太医,那几个太医确实也精湛,但术业有专攻,对这方面未必精通。他想,如果不是他自小研究妇科,又无意间见过一本奇书,他恐怕也不敢猜测皇帝的身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见老太医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心反倒平静下来。他隐隐约约也有点恐慌和相信了。但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怒火减退后,他格外冷静:“不用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今日是晋王的生辰,朕不杀你。”
  老太医心中一凛,咬了咬牙,想着最坏不过是一死。他一生痴迷医术,无儿无女。唯一的徒弟也被他派出去增长见识去了。
  他活了七十二岁了,即使皇帝真杀了他,那也够本了。
  于是老太医端正跪着,肃了神情,一五一十道:“皇上容禀,臣看皇上的脉相确实有异,像是受了什么损耗,不利精行。”他顿了一顿,续道:“而且,应该有不少年份了。”
  皇帝如遭雷击,心声大震,他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毫无破绽,沉声问:“什么叫受了损耗?还不少年份?”
  珍妃那一双儿女出世,距今也有快十六年了。
  皇帝努力回想着往事,除了他十三岁上受过一次伤外,他并未受过其他伤,何来损耗一说?而且那伤虽说是在小腹,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后来不还陆陆续续数年内有了十个子女?
  不等他发问,老太医便道:“应该是一种药,一种霸道无比的药。皇上的身体看着龙精虎猛,实则,实则有些虚了……”
  他很明白,不只是有些虚。皇上是喝了一种药,那种药他只在一本奇书上看过。据说是前朝有个神医,他与他夫人感情深厚,成亲十几年,夫人几乎年年有孕,几次鬼门关挣扎。虽说多子多福,可那神医到底还是心疼夫人,也不忍心让夫人再喝绝育药损耗身体,就研制了一种让男子绝育的药,自己喝了。
  据说那神医夫人,后来确实未曾怀孕。
  ——这些都是老太医在一本残缺不全的奇书上看到的,那药的配方、以及用药后身体状况,他都记得,从不曾忘。当时他想着这种药有伤人和,不宜流传,还特意撕去了那一页。
  他一生行医,先是在民间,后是在宫廷,见过内宅阴私,女子被灌绝育药,但是从未有过男子喝绝育药之事。
  他今日第一回见,竟是当今皇帝。
  “什么药?”皇帝咬牙问道。分明是毒!
  “鸳鸯散。”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冷笑,很好听的名字,却是这么一种药。他不想相信老太医的,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个不算聪明的老头儿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他心里时而一片冰冷,时而充满怒火,冷热交替,他猛地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勉强站好。他喉头腥甜,沉声问:“可有解法?”
  老太医暗暗叫苦,从皇上脉相来看,喝这药也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再解?再者,即使他花了三年五载,研制出了解药,皇帝的身体还需要再调理个三五年。届时皇帝年过半百,即使治好了,也没什么必要了。
  见他久久不答,皇帝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定是无解决之法了。皇帝连咳数声,竟咯出血来。他神色微变,自己伸手抹了去。他面无表情:“你既知道此药,那必然知道解法。这件事情,你知朕知,若给第三人知道,那你,也不必活在人世了。”
  他也不看老太医,继续问道:“你说有些年份,那究竟是多少年?”
  他也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向他下的黑手。
  “十八年?”老太医估摸着已逝的齐王殿下的年纪,说道,“大约是十七八年?十七年吧?”
  他觉得是十八年,但是齐王殿下如今活着也才十六岁。齐王殿下是在河东赈灾后离世的,他想,应该是他诊错了。
  皇帝没有回答。十七年,嗯,差不多也该是这个时候,老四若活着,今年可不就是十六岁么?但是老太医眼中的不确定,教他心下生疑。
  他现在任何人都不信任,包括他的子女后妃。
  谁会对他下黑手?他接触最多的,除了朝臣,也就只有后宫诸人了。宫里,他的那些女人,无不想生下他的孩子,好有指靠,不可能做这种蠢事来。
  会不会是寇太后?这老妖妇当初不得不选了他继位,也许她心里还向着自己的儿子,想要他断子绝孙,好让自己儿子继位?
  皇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恨不得想法子直接弄死寇太后。然而仅存的一点理智,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对,如果是寇氏,那寇氏也该对他其他的儿子下手。
  不,不,也许是还没到时候。她在等待时机。如今老四不就死了么?还有三个,她一个一个来……
  皇帝心里纷乱,他努力让自己平静。
  大胆孙氏,与侍卫有染,怀了孽种,那孽种没了,可这也表明,他后宫不太平。谁能保证他之前的那些子女都是他的呢?
  他都能被人下药,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皇帝教老太医先退下,暂且留其性命。他要彻查真相。
  至于孙氏和那个侍卫,也不用活了。皇帝吩咐了一声,教人结果了他们,将尸体扔于乱葬岗。对外宣称孙氏暴卒。
  皇帝开始寻奇人,他要一一验证,他这几个子女,是不是都是他的血脉。
  四子六女,活下来的不多。
  他细细回想着他们的容貌,确实都与他有相似之处,唯一不像他的老四,则像极了自己的生母。老四?皇帝皱了皱眉,若真是十七八年前,那老四?
  老四到今年年底也才十六岁啊。
  当年大苏氏早产……
  皇帝合上了眼,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血红。
  他对老四的身份存疑。
  他命人去唤那老太医回来,想知道具体年份。然而侍卫告诉他,老太医还未走出皇宫,就一跤跌在地上,没了呼吸。
  皇帝大怒,却奈何不了一个死人。他一面派人寻访民间名医,一面查探验证现存几个子女的身世。
  同时他旁敲侧击,去探寇太后的口风。
  他想立刻去做的事情有很多,不过他最需要做的是把他身体调理好。他这一气,直接就病倒了。
  晋王生辰当日,宫里出了几桩大事。小产没多久的孙氏暴卒,先时曾为其诊脉的老太医也摔死在宫里。皇帝惊闻两个噩耗,兼之天气又热,忧心成疾,病倒了。
  秦珣是傍晚听说此事的,皇帝身边的太监宁遇才宣他入宫侍疾。
  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告诉秦珩,只换了衣衫,擦了把脸,急匆匆就进宫了。他心里纳闷,父皇怎么会突然就病倒了?清早进宫谢恩时,还好端端的啊。
  虽是父子,但他极少进皇帝的寝宫,此番进去,还有些忐忑不安。
  然而他进了皇帝寝宫,却未被允许近前去见皇帝。
  他只听皇帝说道:“珣儿来了?”
  “是,父皇怎么了?”秦珣离得远,又隔着床帏,看不清父皇的面容,只是听其声音,并不见多虚弱。
  秦珣哪里知道皇帝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说的四平八稳,不显丝毫虚弱。
  “年纪大了,突然有些不适。”皇帝的声音从床帏后传来,他咳嗽一声,“没什么大碍。”
  “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秦珣轻声道。
  父皇传他来侍疾,那他自然得做些侍疾的事情。他记得瑶瑶小时候在丽妃跟前侍疾时,亲自熬药,也曾喂药,细致体贴。
  皇帝咳嗽了两声。
  太监孙遇才小声道:“王爷,皇上的病,需要一味药引,还得王爷帮忙。”
  “什么药引?”秦珣忙问,“我这就去寻。”
  “需要王爷一滴血。”孙遇才道,“方子是古怪了一些,但是能药到病除。”
  秦珣毫不迟疑:“莫说一滴,便是十滴也使得。”他看向床帏掩映的龙床,轻声道:“父皇给了儿臣性命,如今不过是一滴血罢了。儿臣安敢推辞?”
  早有小太监捧了碗、锋利的匕首、细麻布、金疮药等物上前。
  秦珣扫了一眼,又看一眼床帏后的父亲,心头有些凉意。他想,哪里是什么药引?恐怕是父皇在试探他是否忠心吧?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或许他一拿起匕首,就会有侍卫涌入,说他意图行刺皇帝?
  他不能不防。
  但是在这关头,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他握了孙遇才的手,拿起匕首,在后者惊疑的目光中,划伤了自己的左腕。
  鲜血涌出。
  小太监苍白着脸,忙用碗去接。
  说是一滴,但是血流出来,又怎么可能只有一滴?小巧的碗,很快流了一碗底。
  秦珣面色不改,连呼吸都未加重一点。他松开孙遇才的手:“不知够不够?”
  “够,够了!”孙遇才回过神来,“王爷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秦珣勾了勾唇角,意味不明。他也没用金疮药,自己撕了中衣的半幅袖子,裹了伤口。
  小太监端着那几件物事退了下去。
  少时,又有人端药进来。
  秦珣自然而然要接过药碗,却被孙遇才拦住了。
  孙遇才笑笑:“这事儿老奴来就成了。”
  “诶,本王身为人子,前来侍疾,又怎能让孙公公代劳?”秦珣不动声色,并不退让。
  两人僵持之际,皇帝开口:“还是让遇才来吧。今日是珣儿的好日子,你累了一天,先回府休息吧。”
  父皇开了口,秦珣不能拒绝,但还是道:“儿臣不累。父皇龙体有恙,儿臣又怎能好好休息?”
  他说的情真意切,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你回去吧,朕等会儿喝了药,也要休息的。”
  秦珣只得告退而去,面上还有些依依不舍。
  他出宫时,天已经黑了。六月底的夜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他今日喝了些酒,但此刻异常清醒。
  他提高警惕,暗暗留神埋伏,好在他平安无虞,出了宫门。
  在回府的路上,他还在回想今日之事。父皇此举着实古怪,莫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回到晋王府,秦珣看到了在他房门外徘徊的秦珩。
  他房门的灯亮着,她就在门外,踱来踱去。
  光线黯淡,她的面容他看不清楚。但她的身形,他一看便知。
  想到她在这儿牵挂着他,他心里一暖,加快了脚步。
  “瑶瑶。”
  “啊?哥哥。”秦珩闻声抬头,面带喜色,她也迎了上来,“父,他,怎么样了?”
  她原本想着他今天生辰,可能会喝酒,教人备了醒酒汤,打算给他送去,却得知他突然进宫了,还说是进宫侍疾。
  他能给谁侍疾?当然是父皇了。可父皇身体一向康健,又哪里到了需要儿女侍疾的地步?
  她心中不安顿起。
  秦珣瞧她一眼:“进去说话。”他扯了扯她胳膊,两人向房内而去。
  刚进房间,秦珩一瞥眼,微惊:“哥哥,你,你受伤了?”
  他左腕袖子稍褪,露出了裹伤的中衣。
  秦珣垂袖遮掩:“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秦珩瞪了他一眼,“手腕受伤流血,那是会要人性命的。你的药呢?我去找人请太医。”
  她说着起身要走。
  “先不忙。”秦珣想阻拦她,像她常做的那样,他伸手去扯她衣袖,却不想手一滑,握住了她凉冰冰的手。
  六月的天气,本来不甚凉快。可能是她在外面站得久了,才会如此。
  秦珣一惊,忙松开了手,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说不忙,你坐下。这种小伤不用找太医,细麻布和药都有,你替我包扎就行。”
  “哦。”秦珩回身,“你把药取出来,我去找细麻布。细麻布在哪里?”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你往前走。柜子底层有细麻布。”秦珣只看了一眼,迅速移开视线,他低头去取金疮药,同时吩咐妹妹。
  秦珩果然在柜子底层看见了细麻布,她小心帮皇兄包扎,小声问:“父皇的身体无碍吧?”
  “我没看见父皇,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秦珣对她并不隐瞒,“听声音还好。”他简单说了药引一事,又道,“但愿父皇早日康复吧。”
  秦珩帮他包扎好,方才见血已止住,她也略略放心。她忖度着道:“用儿子的血做药引吗?父皇是在试探皇兄的忠心?”
  “我也……”
  秦珩摇摇头,继续道:“可若是测忠心,这也太容易一些了。为何不说需要儿子的一块肉呢?”她又小声自言自语:“只要一滴血,我怎么瞧着跟话本子里的滴血认亲似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