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冪篱取下, 露出一张明媚端妍的脸。秦珩神情中带了一些小得意:“吃了就不苦了。
  “小孩儿玩意。”秦珣轻嗤一声。他又不是三岁小儿了, 怎么还能喝完药后, 再用些蜜饯?但是看她殷切地递到面前, 他到底是没拒绝。
  秦珩眼见他将蜜饯吃下, 轻舒了口气:“甜吧?以前伺候姨母喝药的时候, 她也爱吃蜜饯……”她一面收拾碗碟等物, 一面说道:“皇兄还记得我姨母吗?”
  秦珣眼眸半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丽妃娘娘他自然是记得的,当年很得父皇宠爱, 无儿无女却也能位居妃位。不过说来也怪,父皇后来又宠爱的几位娘娘,竟无一人诞下皇嗣, 父皇膝下如今只有三个皇子。
  秦珩想起一事, 忽的放下手头的东西,凑到皇兄跟前:“皇兄,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秦珣冷眸微眯, “什么?”她还有什么秘密瞒着他?
  “我叫瑶瑶。”秦珩小声道。
  “什么?”秦珣微愕。
  “我是说, 我还有个小名, 叫瑶瑶。”秦珩很少提起这个名字, 她上回听到还是丽妃临终前,她这番讲起, 最初是想跟皇兄拉近关系,但是真说出口时, 却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忸怩之态, 白玉般的脸颊也隐隐显出珊瑚之色,“我谁都没告诉过,只告诉了皇兄一人。”
  秦珣心头一跳,唇畔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低声道:“瑶瑶?”这是原本六公主的名字吧。对于“早逝”的六皇妹,他没什么印象,但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小姑娘啊。
  秦珩点头,两颊晕红:“是,瑶瑶。”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可还是有些难为情。她胡乱说一句:“我先出去一下。”她转了身,重戴上冪篱,将收拾好的碗碟送出去。等她再端了茶水回来时,看到秦寻正倚在床边看书,他左手执书本,被包裹了的右手,正要去翻书页。
  若在平时,翻书页是再容易不过的一桩事情了。可是他此刻手上有伤,又被包扎好,就不那么容易了。
  秦珩一惊,忙上前:“皇兄,放下,我来吧。”他因为她的缘故受伤,在他伤好之前,他需要用手之际,她自然要去帮忙。
  她轻松帮他将书翻了一页。然而秦珣看书速度极快,可以说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他就动了动下巴,示意她翻页。
  秦珩会意照办。
  两人配合倒也默契。只是秦珩翻页太过频繁,房中安静,只时不时地听到她轻轻翻书的声音。她想了想,轻声提议:“皇兄,要不,我念给你听吧?”
  秦珣抬眸,淡淡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见他没拒绝,秦珩心知他是同意了。她拿过书,自己在灯下坐了,轻声诵读。
  “他大吼一声:‘尔等还不速速投降?’……”秦珩刚读一句,就愣了愣,她以为皇兄那么专注是看什么书,这,这不是坊间的话本子么?
  皇兄有闲情逸致看话本子,看来他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也轻快了许多。再读这故事时,格外认真。她原本的声音又轻又软,读豪气云干的话本子,难免有些软而无力。
  不过秦珣只阖了双目,静静听着。
  沙漏的沙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泻下。秦珩读了十余页后,觉得口中有些干了,停顿下来,浅饮杯茶,又看向皇兄。
  原本倚在床边的他,此刻双目紧阖,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停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柔和了他俊美而精致的眉眼,他的神色不复平时的冷峻端肃。她默默瞧了一会儿,微微有些恍惚。还在皇宫时,她有时邀请了他到章华宫去,他偶尔也会闭目养神。
  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她心说,他是睡着了吧?两人重逢到现在,发生了不少事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合过眼。皇兄是该休息了。她轻轻放下书,重戴上冪篱,悄悄离去,并关上了房门。
  她在门外见到了巡逻的白七,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进去服侍王爷休息吧。”
  “那你干什么?”白七脱口而出,“我伺候王爷,你干什么?”敢情王爷受了伤,这女人就不管了?
  秦珩轻纱掩映下的脸略有红意,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你去就是了,不要多话。”她帮皇兄喝药看书也就罢了,皇兄更衣安寝,也要她帮忙不成?
  她毕竟做了多年皇子,说话时虽未刻意,但也带了些许命令之意。
  白七微微一怔,竟立时没了反驳的心思。
  秦珩暗暗叹一口气,心说这贾四张也是奇怪,连派一个下人来帮忙都不曾。
  她哪里知道,贾四张原本也想过派两个机灵又美貌的婢女来伺候晋王殿下,照顾其饮食起居。但一开始就被晋王拒绝了,而且后来王爷身边又莫名出现一个绿衣女子,贾四张更不敢再送女人了。——看王爷对这绿衣女子颇不一般,他再送人过去,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于是,在离开此地之前,皆是由秦珩与白七等人照顾晋王殿下,且分工异常明确,端茶递水、喂药念书的事情由秦珩来做,而白七则要负责晋王殿下更衣洗漱等事。
  秦珩对此毫无异议,也觉得十分合理,毕竟皇兄受伤了,不同以往。而白七却是大为不解,王爷单手换衣,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且沐浴洗漱,根本不让他插手。怎么也不像是行动不便,严重到需要人倒茶的地步啊。
  ——当初在北疆时,王爷右臂受过伤,那段时日,王爷依旧跟寻常士兵一样,也拒绝了伺候的亲兵,事事亲力亲为。
  是半年不打仗懈怠了?还是军营里兄弟们说的情趣?
  白七年纪小,且事关王爷,不好问别人,只能将疑问深埋心底。
  他们一行按照秦珣的计划在第三日上,离开河东。
  贾四张暗松一口气,虽说晋王殿下帮本地除掉了匪患,但是考虑到王爷之尊,在此地久留,恐再生祸事,他心里是巴不得这一行人早日回京。
  当初从京城前来剿匪时,晋王与黑风骑一道骑马前来,一路星夜兼程。回去时,黑风骑仍是骑马,晋王殿下却因为手受伤的缘故,改坐马车。——作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子,秦珩自然也在马车中。
  这两日,秦珩在皇兄跟前帮忙端茶递水,喂药读书,偶尔提一句自己不想回京,或是回忆一下早逝的二皇姐,以期皇兄改变主意。
  秦珩心知皇兄不会告发她,他如今封王,恐怕也早在外面建了府邸,要藏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可是她自己私心里,并不想回京城。
  她过去十多年认识的人,大多都在京中,而且那十几年她胆战心惊,过得并不快活。即便是京城中无人会察觉她的身份,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然而她很清楚,皇兄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她眼下不好违逆他。她想,他一向待她好,近来也有软化、原谅她之意。那么假以时日,想来他不难明白,教她自行离去,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晋王殿下嫌一行人员太多,恐多有不便,就只留了几十个黑风骑在身边,其余人等要先行回去。
  秦珣口中虽说要早日回京面见父皇,可他的行动却不大像这么一回事儿。当初来河东,披星戴月,快马加鞭来到河东。现在则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能宿在客栈,绝不宿在野外。
  是以,一路同行的秦珩也没受多少苦,她此行中对兄长格外关切。先前从未认真照顾过人的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也能细致体贴。
  皇兄看她时,眼中的浮冰似是在一点点融化。
  她心中颇为欢喜。
  这日午后,他们刚行不远,就天降大雨。好在附近有一家颇大的客栈,他们一行连忙进了客栈。
  “白七,你先服侍王爷换上干净衣衫,我到后面厨房看看。”安顿下来后,秦珩吩咐白七。
  这才数日,白七已然习惯了接受她的吩咐,当即应道:“好。”
  秦珩撑了把油纸伞,到后院厨房,想看着煮一些姜汤。她知道,淋了雨,喝姜汤能驱寒。——但是煮姜汤这种事,她亲自做和别人做就又不一样了。
  如今离开河东,周围黑风骑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有时嫌麻烦,干脆不戴冪篱。
  秦珣手上的伤,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但是裹伤的细麻布还未拆掉。他自行换了衣衫,走出房门。
  恰好,隔壁天字一号房的客人也打开了门。
  两人一打照面,俱是一怔。
  秦珣黑眸沉了沉,心中暗惊:皇叔?
  眼前这个人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青衫,容貌俊彦。正是数年前他曾在宫中见过的睿王秦渭。
  当年见面时,睿王二十来岁,还有几分青涩,今日一见,他虽气质比当年成熟了不少,但容貌仍同先前一般无二。也正因为此,秦珣才一眼就认出了他。
  对方看见他,愣了愣,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等等,你是我三侄儿?”不等秦珣回答,他唇角就扬起了一抹笑意:“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相隔多年,秦珣早不复当初的少年模样,也难为他能认出了。
  秦珣双目微敛,拱手施礼:“侄儿不想,竟在此地得遇皇叔。一别数年,不知皇叔近来可安好?”
  他跟这个皇叔交情泛泛,也只多年前见过那一回。他对其最深的印象,是当年在寇太后的千秋节那幅吴大家所画的观音祝寿图。
  睿王笑了笑:“好,当然好。无家室之累,闲时游山玩水,十分的惬意。倒是你,如何会在这里?”
  秦珣正要回答,又听皇叔道:“哪有在门口说话的道理?不请你叔叔喝杯茶?”他微微一怔,沉声道:“皇叔,请。”他重又打开了门,请睿王进内。
  睿王虽是他亲叔叔,但两人没什么交情,而且秦珣也知道,父皇早年很提防此人。秦珣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去与其相交。
  只是他一思忖,此地属睿王封地,他经由此处,未去拜访已属失礼。如今偶遇,若再一味远离,那就更说不过去了。
  他亲自给睿王倒了茶,歉然道:“出门在外,一切多有不便,还望皇叔海涵。只是不知皇叔,缘何会在此地?”
  睿王挑眉:“本王方才不是说了么?游山玩水,谱写新曲。你不会以为,本王每日待在家里,这曲子就哗啦啦地写出来了吧?”他叹道:“一人、一埙、一童,足矣。”
  皇叔爱音乐,秦珣早有耳闻,也不以为意。他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侄儿莽撞了。”
  他心里有些后悔,他若晚出门一会儿,与其错过也就好了。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一突发事件。他双目微敛,甚至对这次意外相逢也产生了一丝怀疑:真是偶然么?
  “你怎么会在此地?”睿王把玩着手里的埙。
  秦珣沉吟片刻,方缓缓说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河东附近剿匪,如今正要回京复命。”
  “是这样啊,本王还当你是要到封地去呢!”睿王扬了扬眉,“说起来,我那老四侄儿,确实是没了么?”
  秦珣瞳孔微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嗯。”
  “真是可惜了,一个老实孩子。”睿王叹道,“本王记得,他还欠了本王一样东西。”
  老实孩子?秦珣低头盯着茶中浮沫,瞧,谁都以为那是个老实孩子。然而他口中却道:“他欠了皇叔什么?”
  睿王正欲回答,掩着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哥哥,快来喝姜汤!”女子的声音清甜悦耳。
  秦珣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他猛抬头,果见秦珩正端了姜汤站在门外。
  姜汤煮好,她盛了一碗,匆忙端了过来。她手里端着姜汤,不好开门,还是用手肘推开的门。然而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房中除却皇兄,还另有一人。
  那人的长相颇为眼熟,记性不错的她,绝不会认错。——这不是皇叔么?
  秦珣皱眉冷斥:“没看到有客人,还不快退下!”
  “哦?哦哦。”秦珩忙低了头,“是,王爷。”她也来不及放下姜汤,转身就走。
  睿王盯着门瞧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笑:“本王自以为日子惬意,无人能比。但今日一见,方知比起你来,还差得远。”
  “不知皇叔此话何意?”秦珣面无表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