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四月初的夜晚, 院子里凉飕飕的。
  秦珩只在外边待了一会儿, 就转身回房了。刚交戌时, 她还不觉得困。闲着无事, 她干脆挑亮了灯, 从床头摸了一本话本子出来翻看, 慢慢打发时光。
  想当初她还在皇宫做四皇子时, 跟三皇兄一起在上书房读书学习。她每日都做出努力学习奋发上进的模样,极为认真。而三皇兄则懒懒散散,还常在圣贤书下面放其他书籍, 在课堂上看。她瞧他一眼,就会挨他的眼刀。
  后来,两人熟了。三皇兄也曾将自己的书借给她看。有时是兵法书籍, 有时是英雄演义, 当然也有时会是话本子……甚至她还记得有一次三皇兄在看菜谱。
  想到三皇兄,秦珩一时有些出神, 她站起身来, 推开窗子, 向外望去。
  暮色沉沉, 隐约能嗅到远处的花香。她深吸一口气, 双目微阖,倚着歇了好一会儿, 才又回去继续翻看面前的话本子。
  据说这是坊间最流行的,人穷志不穷的书生, 上京赶考, 因为天降大雨,不得不在一家庄子上借宿。病好以后不急着走,又逗留了几日。偏巧这家庄子上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姐。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秦珩看到两人在后花园里你来我往的试探,双方都暗戳戳的,明明情意无限,却偏偏谁也不肯主动提及此事。你试试我,我试试你。
  她看得无趣,干脆先将书撩开,坐在窗前,静待周成归来。
  周成出去了,以他的习惯,回来时必会给她带些零嘴儿。
  不知道周成怎么想的,前两天竟给她带冰糖葫芦。
  或许是她第一次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喜,以至于他连着数日都要带一串回来。
  她只好告诉他:“我不大爱吃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又酸又黏牙,她一点都不爱吃。不知道周成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竟以为她喜欢冰糖葫芦。
  周成当时愣了愣,问:“那姑娘喜欢什么?”
  秦珩想了一想,随口道:“我最喜欢的……是冰雪冷元子吧。夏天的时候,很解暑。”——现在刚四月,没有,你可以不用带了。
  她自然不知道,周成已经成功买到了冰雪冷元子,因为天气凉,远不到吃冰的时候。他买之前还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买。他特意叮嘱摊主,不要冰,多放些糖,多放些豆。姑娘家脾胃弱,若真吃坏了身体,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他教摊主收拾好,自己小心翼翼抱着,心里隐隐有些欢喜。他行得很急,他想,六姑娘看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肯定特别高兴。
  或许她美丽的眼睛里会溢满笑意,她白玉般的脸颊会生出一抹红晕……他还记得她说“冰雪冷元子吧”那时候的神情,带着一些温柔,还有一些怀念。
  唉,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们如今不在京城,他无法给六姑娘提供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他能做的只是帮她买些可口的零嘴儿了。
  可怜一个金枝玉叶,隐姓埋名躲藏在市井之中,也是苦了她了。
  周成眼神暗了暗,他看一眼自己买的东西,微微勾了勾唇角:但愿六姑娘会喜欢。
  刚戌时,夜市的人不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以为身后有人在跟踪他。他放慢了脚步,猛然回头看去,并无异常。
  周成紧了紧手里的东西,心中狐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城东这么多人,未必是跟着他的。他若惊惶,反倒惹人生疑。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快到胭脂巷了,可那种怪异的感觉还未消失。他心念微动,未直接进巷,而是向旁边拐去。
  身后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周成心中一凛。做了几年暗卫,他基本已经能判断出来了:不是他多想,确实是有人跟踪他。
  他心念急转:不能教人发现六姑娘,此人需尽快解决掉。他快走几步,忽然“哎呦”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靠向墙壁,大声喘息。
  周成眼角的余光,看到离他约一丈外的地方,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心下一惊,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嗯,就是他了。
  他一只手抱紧了给六姑娘带的东西,另一只手握掌成拳。在心中默念:“一,二,三……”
  刚念到“三”,他就猛地转身,几个纵跃,扑向跟踪他的人。
  周成出招迅疾,毫不留情,直攻那人面门。
  巷口黑暗,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能感觉到,那人反应极快,当即伸臂格挡,一看就知道是练过的。
  周成更惊,出手也更快。
  城东热闹,人来人往,他需速战速决。解决了这件事,他还要回去见六姑娘呢。
  “周成——”对面那人突然开口,竟喊了他的姓名。
  周成悚然一惊,手上动作一顿。那人冷哼一声,乘机扼住了他的手腕,强势一扭,将他的胳膊扭到了他身后。
  周成瞪大眼睛,不敢动弹。——方才惊到他的,不仅仅是对方忽然喝出了他的名字,而且,对方的声色,他再不会听错,分明是三殿下!
  只是三殿下怎么会来这里?他不是回京城了吗?三殿下怎么会发现他?三殿下跟踪他多久了?是不是也发现了四殿下——啊,不,六姑娘?
  周成是不敢也不能与三殿下为敌的,心头慌乱之时,已落在了下风。
  这人自然就是秦珣了。他一路跟随者周成,小心翼翼,却不想还是被周成发现了。而且这周成竟然还跟他动武。
  他当即叫出了周成的名字,周成闻言就不行了,甚至连挣扎都不敢。
  秦珣面色稍缓,心说,还算知道些规矩。但转念一想,他就又皱了眉:或许周成不是知道规矩,而是怕暗处还有其他人。——周成是暗卫出身,对暗处的力量可能会更加忌惮。
  这样正好,省得他麻烦。
  不过,他难免有些遗憾,方才跟上来得急,他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带。若是逼急了周成,只怕他自己也会陷入危险当中。当然,眼前的情况,不适宜想太多。既然周成畏于他的身份,他何不好好利用这一点?
  秦珣冷冷地道:“周成你出息了啊?竟然跟本王动手?”
  “属,属下不敢……”周成此刻心中充满了矛盾,他答应了六姑娘,不能将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三殿下,可是如今三殿下站在他面前,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秦珣拽着周成的胳膊,走到光亮处,他双目微敛:“若是走在街上,我还真不敢认你。竟然打扮成这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的暗卫弟兄们只怕也认不出你。”
  他记忆中的周成,衣衫只有黑色和灰色这两种颜色,极善隐匿。但是眼前灯下的周成,一身湖蓝长衫,发髻整整齐齐,乍一看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模样。
  周成的脸“唰”的就红了。老实说,他也怪不好意思的。如果不是不想被误会成六姑娘的爹,他想,他大概不会打扮成这样吧。
  “你的同伙是谁?”秦珣继续问道。
  “……”周成有点懵。什么同伙?
  “四殿下是怎么回事?我当初让你保护四殿下,你是怎么保护的?四殿下出了事,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秦珣提及此事,怒火更甚。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扭了周成的脖子。他为四弟的事伤心难受,为寻周成探查真相焦灼不安。然而周成却好端端的躲在这里,还有闲情逸致逛夜市,给同伙买冷饮。
  周成心里一咯噔,来了,果真来了。怎么办?说还是不说?故主和新主,支持哪一个?他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很大声地说:“把真相告诉三殿下,他肯定有更好的解决法子。那样六姑娘就不必像现在这般吃苦了。他和六姑娘感情也好,他是晋王,又立了功,他能解决六姑娘担心的所有事情。告诉他,告诉他……”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道:“不能说!周成,不能说!你答应了六姑娘的。是你劝她假死,是你说要保护她,照顾她,守着她的秘密。你这样做,有可能会害了她……”
  见周成神色变换,却一声不吭。秦珣心里暗暗警惕,他冷眸微眯,唇角轻扬:“周成,你若老实配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对你从轻发落。若你执意不从,那也就怪我不得了。你的同伙藏在哪儿?这条巷子吗?我让人一家一家找过去。你说,我能不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秦珣说这话,原是想诈一诈周成,却不想周成瞬间变了脸色。
  他不知道三殿下知道了多少,但是他很清楚地是,不能让三殿下派人去找。胭脂巷就这么大,六姑娘毫无防备被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念头微微一转,三殿下能找过来,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吧?那他还继续瞒着,是不是不大好?可他又不能直接给说出来。——这样就对不住六姑娘了。
  唉,要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就好了。
  周成胳膊酸痛,却动也不敢动,他吭吭哧哧:“殿下先松手,听属下一言。”
  秦珣只冷哼了一声,并未照办。
  周成轻声道:“其实,没有同伙。是属下自己,害怕,所以逃走了,没有同伙。”他再三犹豫之后,还是选择隐瞒真相。
  然而秦珣却笑了一笑:“是么?没有同伙?那你这冰雪冷元子,又是给谁的?”
  这周成拿他当傻子是不是?他只遗憾眼下身边并无他人,否则周成就不会这么自在了。
  周成瞬间瞪大了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三殿下果然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三殿下气定神闲,原来是因为胸有成竹啊。那他还有隐瞒的必要吗?若是六姑娘在此,不知会如何处理此事。
  ——秦珩盯着沙漏出了会儿神,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皮一直跳,心里也暗暗不安。先前看话本子看不下去,现下连发呆都不成,总想起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
  算算时间,周成也该回来了,不会是遇上什么事了吧?或者说这个周成,又突发奇想,要她买什么东西,以至于耽搁了时间?
  秦珩在房中慢慢踱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此刻,巷口的秦珣听周成说完,挑了挑眉:“你说我知道多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他一句话里连着几个“知道”,周成更忐忑不安了。他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既是如此,那殿下请随属下来吧。”
  周成忽然改了态度,秦珣心中疑惑更重,但面上却分毫不显。
  白七等人喂马回来看到他留的记号,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周成是突然发现他在跟踪的,这段时间也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定然来不及与同伙串通。
  那么,不妨随他走一遭。
  秦珣点头:“带路。”
  恢复自由后,周成轻轻动了动胳膊,暗暗摇了摇头,向新宅院而去。然而,到门口时,他却停了下来。
  “怎么?”
  周成面显踌躇之色:“殿下,属下不能进去。”
  秦珣纳罕:“为什么?里面有埋伏?只等我进去,就将我拿下?”
  “不是不是……”周成连忙摇头,“属下对殿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这种下作的事?若有此心,教我不得好死。只是……属下实在不宜进去。”他顿了一顿,又道:“真相就在里面,殿下进去一看便知。”
  周成今日的反应透着怪异,他像是有什么依仗,又像是笃定了秦珣不会拿他怎样。——秦珣一时反倒有些看不明白了。但是对真相强烈的好奇,驱使着他点了点头。
  秦珣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不大的院子,黑黢黢的,勉强能看清布局。院落中隐隐有花香浮动。沁人心脾。
  秦珣往前走了片刻,看到一个房间的灯还亮着。灯光映在纸窗上,能看到一个身影。
  这就是同党么?
  秦珣皱眉,缓步上前,他一手抚上匕首,另一只手却轻轻叩门。
  ——秦珩听到敲门声,心中一喜,快速打开了门:“周成,你回来啦?”
  然而,在看清门外人的这一刹那,她脸色苍白,双目圆睁。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抬手,侧头,以袖掩面,颤声道:“你……你是谁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声音娇娇柔柔,隐约还带着一丝惊恐和不安。
  秦珣原本只当是同伙,却不想开门的竟是个娇弱女子。只一晃眼的功夫,那女子竟又飞速遮挡了面容。他自觉失礼:“抱歉,我……”
  想要退出去的他,眼眸微闪,死死盯着那女子的侧脸。
  她用袖子遮着脸,他看不到她的真容,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线条饱满的耳朵,以及耳后的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印。
  秦珣紧紧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一字一字道:“不知姑娘能不能放下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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