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

  老书生不动声色的快速朝四下里一望,见这条坑洼古板小道上,除了跑走的小娃子们,就再无别的行人,赶紧将那银子一把抓起,塞进腰间的旧钱袋里,生怕被人瞧见他一下子挣了银子。
  云玄霜心中默然。
  这位据说是少年秀才,诗画尤佳,当初考秀才的时候还得过案首,如今竟然混得如此落魄么?
  而那林老秀才得了银子,却不安心地一直朝两边张望的惶恐模样,更是令云玄霜忍不住唏嘘。
  气运真是个邪恶的东西!
  “姑娘,您直管再挑挑看,还有没有喜欢的,若有的话,只要……半两就可。”
  人穷志短,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顺畅的赚到钱的时候了,恨不得立时收了摊子,就回到后头自家的小破院里,把这银子给愁眉不展的老妻瞧瞧,让一家人高兴高兴。
  云玄霜看了一番画摊上的画,虽然十分有心要再买下一张来。
  可大概是言为心声,林老秀才处境艰难困窘,画出来的画居然都是一派枯寂苍冷,百无生趣之态,就算是勉强要迎合市井的口味而画出来的年画,浓艳的色彩里仍是透着难以为力的凄凉,这般的还不如那些山水画呢。
  云玄霜看林老秀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忽然心中灵机一动。
  “老先生,不知可有青绿山水图?”
  据她打听来的消息,这位林老秀才,早年可是画得一手青绿山水图,那笔下的风景就好似活在了画中般,而当年林家,在牛头山附近,有一个小庄子,周围遍植桃花,每到春时,十里桃花,香红似锦,林家的子弟们,就最爱画自家的桃花庄……
  林老秀才微微一愣,目光落在了虚空中的某处,似乎有一瞬间的迷茫回忆,却又缓缓摇了摇头。
  云玄霜暗自叹了口气,“那老先生可否为我定制几幅画作?”
  林老秀才没有回应,反是瞧着云玄霜的眼神里带上了疑惑。
  若是真有人定制画作,那出的价自然要比这一两银子高上许多,可这城里成名的画师才有可能接到这种生意,他一个时运不济的老秀才,早在十来年前,就没有这种好事轮到他了。
  “好,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不妨进寒舍细说,寒舍就是这间,正好老朽家中老妻和小女都在,让她们煮碗热茶来待客。”
  虽然这位林老秀才一身长衫已是旧得看不出颜色,面色也是枯干黄瘦,显然是穷困潦倒,可言谈举止之间,还保持了些文雅,提到自家妻女,就听林老秀才提高了声音,唤了几声。
  “绮儿,绮儿!”
  就听院中女子清脆地应了声,“哎,爹,可是渴了,我这就送水出来。”
  等院中门开,出来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望见自家老爹的书摊前居然还有一位客人,不由得愣了下。
  这少女荆钗布裙,白净的面皮,虽不过中人之姿,胜在行止斯文,眸光聪慧明亮,很有几分书香气。
  云玄霜见她打量自己,便回以微微一笑。
  对这个少女倒是有莫名的好感,希望自己等会要说的事,就算是这林老秀才顽固不信,想来有这位女儿在,要说服他也会更容易些。
  少女听了自家老爹所说的,这位姑娘不仅买下了老爹的一幅画,甚至还有可能出大价钱再买其它的时,那一双眼睛更是焕发神采。
  “姑娘请坐,茶很快就好!”
  林绮热情地将云玄霜迎接进了自家的堂屋,一转身麻利地就去泡茶。
  林家住的这个小院子,不过只有三间屋,除了中间堂屋大点,余下的两间都只有不到十平米,而且很是低矮,想来也是后面住不开才加盖的。
  院子更是迷你,连二十平都没有,在大陈朝这样人口不算多的国度来说,这样逼仄的院子,倒也很是少见。
  不过院子虽小而破旧,倒是收拾得很整洁,屋子里的几样有限的木器家具,都擦试得很干净,小姑娘送过来的茶水还是用木托盘托着。
  盘中白底碎花的茶杯虽然花色褪了,可清洗得很仔细。
  “姑娘是喜欢什么样的画儿?”
  小姑娘笑盈盈地送上茶水,便立在一边问。
  她爹肯定不好意思跟这么年轻的女客多说,那可不就是要用到自己了。
  云玄霜望着小姑娘,也是笑眯眯的。
  “山间春色,十里桃花,桃花深处有人家,如何?”
  这话一说,林绮也还罢了,那林老先生却是面色一变,惊得站起来,望着云玄霜道,“姑娘,这是何意?”
  那桃花庄,本是林家祖上一位爱好风雅的,官居四品,告老还乡后,见那山间十里桃花美景天然,心向往之,便将大半生的积蓄,都拿来修了一座庄子,那庄子并不算多奢华,却是林家祖爷耗费心血,既要自然地融于桃林美景之中,又要兼顾实用,历经几年,这才修成,后来便全家搬了进去,春华秋实之际,都会发贴宴客,那真是高朋满座,谈文赋诗,何等的风雅?
  渐渐的桃花庄就在整个苍梧城有了名气,特别是那些个有文名的读书人,没参加过桃花庄的宴会,没去参观过十里桃林,那简直就跟乡下穷村的教书先生一般没见过世面啊!
  可后来,也不知是何故,林家渐渐败落下去,林家子弟也摊上了这样那样的恶运。
  身为嫡长房嫡孙的林老先生,在他中了秀才那年,凭着他的案首之名,桃花庄还能勉强维持着,可三年后,他再去考举子试,却因为意外晕倒,让原本志在必得的他错失了举人功名,桃花庄也是在那时不得不做价抵给了外人……
  当年他画了多少桃花庄的美景,后来睹物伤心,便都拿来烧了。
  如今这年轻姑娘在他面前提起桃花庄,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的话,她,难不成也和当年那些落井下石之辈一般,是来消遣自己的不成?
  可看这姑娘言笑晏晏,目光清正诚恳,也不似那等无聊之人啊?
  毕竟,那些落井下石的,要么是自己亲自上阵,要么是派一些个市井地痞,派这么个年轻的姑娘来,又有些不像啊?
  林绮小姑娘却只当自家老爹那不合时宜的清高又犯了,生怕把这来之不易的挣钱路子给挡了,忙给老爹打眼色,笑着打圆场,“哦,山中桃花盛开嘛,这个我爹画得最拿手了,我小的时候,可见过好些呢,姑娘喜欢,我这就给您寻一幅出来……”
  她出生的时候,她家早落魄了,压根就没见过桃花庄什么样儿,是以不如她爹那般有感触,只觉得这是她爹的强项,不由得笑得如同桃花盛开一般。
  林老先生瞪着自家闺女:我不是早就把那些桃花庄的图都给烧了么?
  林绮冲着老爹眨眨眼:老爹你那般糟蹋东西,还不兴我和俺哥两个藏起几幅来呀?
  云玄霜也微笑,“老先生莫要多心,我也是听说了老先生年轻时的桃花庄图乃是一绝,是以才想来为外子求一幅的。”
  提到了晋安王,就不能不想到自己都已来苍梧城一天多了,某人居然又只是发了传信符来,道他可能要再晚一两天才能过来……
  “有有,我这就拿去。”
  林绮快步出了正堂,没几十息的工夫就捧着两三个画轴出来。
  “这位夫人只管挑……”
  因为方才听她提到外子,林绮就机灵的改口称夫人了。
  云玄霜帮着林绮将画轴放,手指无意间触到林绮的手腕,心下便是一动。
  这林绮,居然也是有灵根的,而且还是三灵根呢。
  自她重生以来,遇见过有灵根的人倒也有几个,如韦贵妃,姚娥眉,还有那个石梅娘,都是有灵根的,但林绮的资质却是这里头最好的。
  “姑娘瞧瞧,可有看得上的?”
  林绮姑娘却不知道自己的天生灵根,只打心眼里盼着能给自家添点进项。
  这些画作都是在几十年前林家还没怎么败的时候画的,用的纸墨装裱都是上好的,所以,这位姑娘要是看上了,出价应该不会太少……吧?
  云玄霜将注意力转到这些画上,果然,这林老先生年轻时的画生机勃勃,充满着灵性,单只是瞧着那千树万树的桃花,便如同身临其境,仿佛能闻到那桃花的香气一般。
  “我想选这幅,不知林老先生可肯割爱?”
  云玄霜挑中了一幅桃花庄的远景图,大约是做画人登高远眺,将满山的桃花和掩映其中的庄院尽收眼底,端的堪称人间仙境。云玄霜之所以挑中了这幅,也是想着等日后有空闲了,倒是可以拿这画当参考,也建个庄子来玩玩……
  反正她和晋安王两个,注定都是要活上许久的老怪物了。
  而晋安王和王妃这两个世俗中的身份,也顶多再用个一二十年,等晋安王和王妃都薨了,她和他两个,就可以在山间隐居,建个符合自己心意的别院小庄,过着逍遥自在的小日子……
  林绮拿眼直瞅着她爹,生怕她爹提出反对的意思。
  林老先生只扫了那几幅画中的景物一眼,便只觉得满心酸苦。
  唉,只怨自己等人无能,不能给儿女过得去的生活,不过是幅要烧了的画,卖就卖了吧!
  林老先生声音微涩地点头,“姑娘看得上,便拿去,银子不拘多少便是。”
  哪怕只有几分呢,也能给闺女做一身衣裳,给儿子买袋子白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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