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果盈车

  数月苦战, 镇南王军于七月攻破淮禄。
  淮禄城破, 百姓四散溃逃;为数不多的留臣皆投降示好。陆子响携一支残军逃出城外, 他走投无路, 被逼入一座山中, 身边部将死伤近殆。
  这山少有人居, 山上草叶密密丛丛, 难以行路。陆子响本就重了一箭,行路艰难;满途荆棘之下,他再难下脚, 干脆瘫坐在地上。
  他取过腰间水袋,想要喝口水。仰头一倒,方发现水袋中只余下一滴可怜巴巴的水, 淌入他口中, 分毫不能解渴,反而使喉间愈发火烧火燎。
  陆子响双眼一暗, 忍不住伸手抓乱自己发丝, 满面皆是灰暗。
  数日领兵作战, 身体劳累已极。多年不曾如此辛劳, 他觉得如今已是极限了。身体的疲惫伤痛暂且不提, 更折磨人的则是精神的煎熬——不知何时,陆麒阳便会追上山来, 割下他的头颅,献给陆敬桦那等大逆不道、自称为帝的人。
  眼前一片绿树枝叶, 阳光洒落下来, 被血滴遮盖了的视野有些迷蒙。他揉揉眼,脑海中却掠过昔日在京城时的歌舞升平来——
  那时他非帝王,是京城人人向往的二殿下。
  可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他想到曾经的纸醉金迷、宫廷楼阁,想到救过自己一命的沈兰池,思绪愈发恍惚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对沈兰池势在必得,可到头来,竟然是连皇位也保不住了。追逐一生,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后悔么?
  ……不曾后悔。
  最为后悔的,便是不曾得到沈兰池。
  正在此时,陆子响听到身旁一道怯怯声音:“陛下,喝我的水吧。”
  他抬起头来,却见到季飞霞举起了自己的水袋。
  季飞霞回到淮禄后,陆子响依旧令她做着皇后。也许是惦记着这份恩情,他如今逃入深山,季飞霞也换了轻便衣物,一路跟随,一副要死生同穴的模样。
  见季飞霞双唇干裂,眼中带着血丝,陆子响的心底竟有了一分嘲意。
  未料到,最后陪着他的人,不是那无缘的沈兰池,不是假心假意、在京城扶持陆敬桦称帝的沈苒,竟然是这叫做季飞霞的小女子。
  他并不情愿娶她,也不曾真心待她,一直欺她骗她,可她却真的天真纯澈如斯,愿意被自己一骗到底。
  陆子响眸光掠过她手中水囊,心下忽而一阵慨然落寞。继而,他自嘲一笑,道:“皇后,朕并不喜爱于你。想来你嫁予朕后,定然是后悔的吧。”
  周遭枝叶为风所拂,摇摆不定。山下似乎有着隐隐马蹄声,震动如雷。这马蹄声逼的藏于林中的人满面惊惧、心力交瘁,愈发朝着草垛之中瑟缩了。
  季飞霞闻言,眼皮微抖。她低垂下握着水囊的手,道:“臣妾自然是怨过的……”顿了顿,她道,“怨陛下明明心仪兰池姐姐,却从不说出口。怨陛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将臣妾的兄长下狱。”
  闻言,陆子响眸间的嘲意,愈发深了。
  “可饶是如此,”季飞霞道,“臣妾仍旧无法置陛下于不顾。并非因情之所至,只是因陛下是臣妾的夫君。”她的回答铿锵有声,一字一顿,令陆子响心头燃起一阵火焰来。
  ——不是因为情之所至,仅仅是为礼教所缚,夫妻乃是一体,不可分割。
  陆子响愣了一会儿,竟仰头哈哈大笑了一阵子。抬眼处所及的天空,略显阴暗,几片灰暗的云重叠飘来,似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季飞霞分明心底是有他的。
  若不然,又怎会放弃逃难的大好时机,跟着他一起待在这山野里?
  兴许世情便是如此,他喜爱的,从不屑于他——如那沈兰池,总对他敬而远之;如那沈苒,口口声声皆是情爱,骨子里却实他如无物,翻脸便跟了陆敬桦——而他不喜爱的,却痴情于他。
  他笑罢,摸摸干咳喉咙,道:“皇后,你将朕头颅割下,拿去献予镇南王,兴许镇南王还会饶你一命。”
  季飞霞闻言,面色煞白。她摇头,颤声道:“陛下切不可胡言乱语。”
  这副模样,像是怕极了陆子响会先她而去。
  陆子响见状,心头不由有了几分愧忏与悔意——
  他负欠她良多。
  到此时,他才微微有了几分悔意。想要仔细看一看自己这位在百姓口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妻子,可却又来不及了。两人皆是浑身狼狈,一点都无从前的雍容华贵。
  他在心底道:若是早日发现季飞霞的好,兴许便不会饱受折磨了。
  “……罢了。”陆子响起身,抬眼望向林间一处破庙,道,“朕去那庙里歇息一会儿,皇后在外头等一会儿。”说罢,便携着几名部将,起身朝那间破土地庙走去。
  这破庙有些年岁了,墙体剥落、斑驳龟裂,门洞亦破了两个漏风的大洞,褪了色的红漆看起来黯淡已极。陆子响步入这破庙后,天空中便开始下起了阴雨,丝丝秋雨打的人衣衫尽湿。
  眼看着雨水越下越大,而季飞霞衣衫湿透、小脸煞白,一名负伤将领对季飞霞道:“顾不得那么多了,先进去避雨吧。多事之秋,陛下定然会体谅我们的。”言语间,已无多少对陆子响的敬意。
  待走入了破庙间,却问得浓重的血腥味。将领一惊,连忙敞开门四处张望,原来这破庙中倒了一地尸体,皆是自刎而亡的将领。
  最中间,则是陆子响的身躯。他闭合双眸,靠坐在破破落落的土地神像前,俊美容颜并无染上任何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宛如睡着了一般,犹似神祇一般。
  再细看,他脖颈上裹着一道卷起的披风,那披风已被喷溅的血渍染成了暗红色。
  陆子响也拔剑自刎了。
  季飞霞愣在庙宇门口,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天空中滚过一道惊雷,飞驰的闪电照亮她僵硬的面孔。
  “陛下——”
  带着哭腔、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传彻了整片山林。
  季飞霞身旁的将领也是一片惊悸,连忙上前收整陛下尸身。他们扶起陆子响的躯体,陆子响衣襟间夹着的一片薄纸便飘然落下。
  纸张折了三折,上头写了几行潦草的字——
  无论拾得者何人,代朕将此书转交京城沈家兰池。……朕自知时日无多,天命不正,欲将去矣。今苟延于山林庙宇,所思所忆、颇负良多。然最忆者,为者卿舍身之恩……
  这张信封飘落在地,被将领的鞋履踩得撕裂开来,陷入满地尘埃之中。未多时,雨水从破了洞的庙宇屋顶上灌入,渗得地面坑坑洼洼,这信上的墨迹为水浸泡,渐渐模糊化开,再看不清。
  落雨未绝,漫天阴云。
  ***
  宝嘉元年,秋,昏王陆子响于淮禄外自刎而亡。
  镇南王陆麒阳收复淮禄,一扫山河瘴疠,重整大统。
  ***
  尘埃落定后,为战火所苦的楚国渐渐恢复了生机,京城也渐渐重新归为一片繁华热闹。镇南王陆麒阳带兵凯旋,于秋末返回京城。
  盖因镇南王乃是外逐木金人、内定社稷的大功臣,百姓听闻他凯旋回京,便早早出门,夹道欢迎。天方蒙蒙亮,京城城门处已是挤挤攘攘,无数老少男女,簇拥而知。
  待城门开启,镇南王的部将策马入城中时,百姓的欢呼之声便犹如雷动,未曾断绝,前后往复如同潮水。
  于一片欢呼声中,陆麒阳驭马而入。他已换下了铠甲,着一袭文质长衫;剃净了面上胡须,恰似一位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王爷——”
  “王爷!”
  有不少女子朝他舞着手帕,大声呼喊,声音中满是恋慕之意。没一会儿,又有几个果子被丢了上去,砸的陆麒阳左右闪避。
  “哎、等、等等!”陆麒阳冷不防被一个石榴砸中了脑袋,大惊失色。他揉揉额头,道,“这群人是在做什么?”
  一名副将答道:“王爷不曾听说‘掷果盈车’的典故么?这是因为王爷风流俊美、惹女子喜爱,才会有女子特地扔果子上来。”
  啪叽。
  副将扭过头去,恰好看到陆麒阳顶着一脸汁水四溢的水果,满面狼狈。
  “哦。”他答道。
  “镇南王妃到——”
  就在这个不妙的时候,镇南王府的马车,到了。
  一位丽人,怀抱着一名孩儿,款款从马车上下来。
  丽人怀里的女娃不足周岁,正是咿咿呀呀的时候。冷不防看到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水果汁水的男人,女娃被吓得扯开嗓子,放声大哭。
  “哇——————”
  这便是,镇南郡主陆冠容与她亲爹陆麒阳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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