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山月
陆麒阳出京城去北关, 沈兰池早就清楚。
虽心底舍不得, 可到底知道这是无可奈何——陆子响就在上头虎视眈眈地盯着镇南王府, 陆麒阳不赶紧笼络将士之心, 就只能坐等被陆子响做成案上美餐了。
北关遥远, 若是寻常赶路, 也需要半月乃至二旬的功夫。若是遇上山石封路, 那拖得便更久。陆麒阳去了不到十日,便有家信寄了回来,给王妃一封, 给沈兰池一封。给沈兰池的那封信里,还夹着一朵残花。
原是说在路边看到了一朵姿态小巧秀丽的花,很是新奇, 便夹在信里寄回去。不过他却忘了, 路途遥远,这花到沈兰池手上时, 已枯的不成模样了。
饶是如此, 沈兰池还是将其阴干了, 夹在书页间。
***
京城夏日渐浓, 蝉鸣一声响过一声。虽下了几场午后雨, 暑气却不见得被扑灭了多少。
柳如嫣扶正了斗笠,脚步匆匆, 朝一道狭窄巷子间走去。
她本是柳家金娇玉贵的三小姐,可今日却未着缀饰, 反而穿着一袭粗麻布裙。斗笠垂纱遮掩之下, 隐约可见她的乌发披散,上头只别了一枚碧玉发钗。
脚下的青石小径有些残破,石块常年被人踩踏,被磨出了圆润坑洞,又积了雨水,一片湿漉。
终于,柳如嫣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门扇并不气派,藏在诸多砖石小院里,普普通通,毫不起眼。门上粘了张纸糊的大红门神,被前几日的雨水吹打得有些褪了色。
她抬手欲扣门,手却在中道停住。
柳如嫣心道:从前金堂玉马的公子,如今就住在这等破落的地方吗?
她记得自己初见沈庭远时,沈庭远便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除了有张俊俏的皮囊,并无惹眼之处。与沈庭远那那飞扬跋扈的堂兄相较,便如颗尘埃似的。
虽是救了她一次,可柳如嫣也未把这人放在心上。
她在寿辰上落了水,丫鬟便领她去换衣服。她换衣时,便瞧见墙壁上悬了一副画轴,上绘的是山月清溪。虽她不懂画,可却觉得这山月画得极是有神,清幽渺远,浑似不在人间。
如果能与心上人一道携手同去,与山中共度此生,那必然是一桩妙事。
她凑近了看,便看到画轴上有题字,落的名字叫做问山。
这倒是一个好名字。
柳如嫣暗暗记下了问山这个名字。待回到家中后,她便询问长兄柳愈:“这‘问山’所作之画如何?价值几钱?”
柳愈道:“不曾听闻。”
柳如嫣:“我瞧着他画的挺好,没想到竟然是个没名气的,连大哥都不知晓么?”
柳愈道:“我又怎会无所不知?若你有心,自己去查问便是了。”
柳如嫣说好。
柳愈虽是长兄,待她却不严苛,有时还颇为放纵。若非长兄教书习字,她又怎知道诗文中会有“生世一双人”这样的妙境界?
柳如嫣游走市集,却总寻不见问山大作,只得悻悻而归,派了仆婢多番留意。只可惜,市井之上,并无问山大作流传。
有一回,她还遇着了携小厮去买文房四宝的沈庭远。沈庭远是贵介公子,本可让家中下人代为跑腿,可他却要亲临店铺,仔细挑拣。买东西不买贵的,却挑些便宜货,还尽是些画具。
柳如嫣有些惊奇,问道:“沈公子为何不买那千金墨?”
“价格昂贵,却未必趁手。画画一事,看的从来都是人。心境沉稳,自然画中有神;若是笔技不行,便是用了千金、万金,那也是画不出来的。”沈庭远耐心答道。
说罢,还有些不知所措地避过了头,似乎是很少和女子说话。
柳如嫣点头,心道这个看起来文绉绉的书呆子说的也对——不会画画,那用再贵的纸笔也是枉然。把千金墨塞到鸡爪手里,也不见得大公鸡会画仕女图啊。
“你也会画画,那我问你,你可知道‘问山’是谁?”柳如嫣道,“我在你家中瞧见过那幅画,觉得画得甚是好看,想要买一副挂我房里头去。”
不能与心上人一同住在山中赏月,那自个儿在房间里挂副月亮,总成了吧。
沈庭远愣了一下,唇齿嗫嚅,小声道:“我……我也不大知情。那幅画,只是偶尔所得。若是柳三小姐想要,我遣人送去便是了……”
柳如嫣闻言,喜上眉梢:“哎!好。你瞧着是个书呆子,却挺通情达理。若是以后再有见到那问山的画,切记得喊我,我买。”
欣喜之下,她竟把心底喊着的“书呆子”给说出了口。
她得了那副山月清溪图没多久,便听到消息,说市面上有人卖问山的大作,要价还甚是便宜。柳如嫣为人爽利,便差人全买了下来。
这问山最爱画景,笔下尽是些野趣山水。有东篱日西,有枫叶垂红,有寒江飞雪,亦有牧童吹笛。柳如嫣看着画,便觉得问山是个颇有雅趣之人,和京城之中那些只想当大官的家伙可不同。
若是钻到了权势里,终日只想着向上爬,又哪能画出这种画呢?
只可惜不知道这问山是死是活。运气差的话,他兴许已死了十好几年了。
想到此处,柳如嫣便一阵叹息。
真是可惜。
她问二哥柳文,这算是怎样的一种思情。柳文有意附庸风雅,便摇着扇子,悠悠道:“你可知道‘神交’?无需得知容色,便心底倾慕已久。你看从前那陈王梦神女,也未必真见过神女真容啊!”
柳如嫣闻言,登时觉得柳文不靠谱。
呸呸呸,什么比喻。
柳如嫣的姑姑是柳贵妃,贵妃想要撮合柳如嫣与陆子响,便常常邀请柳如嫣入宫小住。柳如嫣从来不想做皇子妃,亦不想与他人分享夫君,因此每每进宫时,都是冷着一张脸。
可陆子响这人呢,就算见到她冷着脸,也会温柔照拂,浑似没瞧见她的一身刺。柳如嫣觉得,陆子响有这样的非凡忍功,来日必定有大造化。
有一回她入了宫,恰逢陛下在御花园中摆了小宴。
她跟着柳贵妃一道前去,便瞧见陛下手捧着一卷画在仔细地瞧,口中赞语不绝。一通夸赞后,楚帝问身旁宫人,道:“这‘问山’,又是谁人的小字?”
沈皇后也在。闻言,沈皇后便笑道:“是庭远的。他不常落这小字,只有送熟人时才会用‘问山’。这幅画本是送到臣妾这头的,谁知道陛下眼里这么好,竟给截去了。”
楚帝闻言,哈哈大笑:“沈家公子的画好,朕夸上一番,也不成?还给皇后便是了。”
柳如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
——沈、沈庭远?
难怪她会在沈家看到那副问山的画,这摆明了就是沈公子画完了,随手挂在家中。难怪她与沈庭远说了要买问山的画,市面上便立刻流出来了好几副,这是沈公子照拂她呢。
这样的老实人,倒比二殿下那等标明温柔好多了。
也许是因着画的缘故,也许是因着山月的缘故,她对沈庭远的心思,便一下子重了起来。
***
思绪兜转,回到眼前。
柳如嫣扣开了沈家如今的小门,里头有个仆妇来应门,是沈大夫人身旁的陪房。这陪房见惯了风雨,也认得柳三小姐,诧异道:“柳、柳小姐……?”
柳如嫣冷冷道:“让沈庭远出来。我要问问他,他躲着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仆妇背后传来沈庭远的嗓音:“刘嬷嬷,你先退下吧,让我来便是了。”
继而,门后便露出了沈庭远的身影。他着素色衣衫,打扮的与普通书生无异。不过,在柳如嫣眼里,他更适合这身装束。从前的他虽锦衣华服,却像是被那些金玉压沉了肩,以至于一直低垂着头。如今他落魄了,竟抬头挺胸的,双眸亦清澈明亮。
“柳三小姐,你是显贵之女,而我如今只是白身。云泥之别,难以逾越。”沈庭远压住心底叹息,慢慢道,“柳三小姐厚爱,我承受不起,亦不敢承受。”
“有什么云泥之别?”柳如嫣怒道,“我从不爱荣华富贵,便是你落魄了又如何?”
“庭远知道柳三小姐是个不为凡俗所困之人,可三小姐愿意,柳家却未必愿意。”沈庭远终是没压住喉中叹息,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亦是为了三小姐。”
柳如嫣正欲说话,却听得身后传来二哥柳文的嗓音。
“如嫣,我还在想,你偷偷摸摸跑来干什么,原来是这个罪臣之后想要将你拐了去!”柳文一抖折扇,狠狠瞪向沈庭远,怒道,“沈家的小子,你现在一介落魄之身,还想骗我妹妹,真是想的简单!”
也不知道柳文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说罢,便命身后小厮仆妇扣住了柳如嫣,推搡入了马车。柳文用折扇指着沈庭远,恶狠狠威胁道:“你少动歪心思!如今的你,根本配不上我妹妹!”
说罢,便转身而去,也不顾柳如嫣在马车里叫嚷着什么。
柳文回了家,便将此事禀告母亲。柳夫人必然是不愿让女儿嫁给沈家的落魄子的,立即着手安排柳如嫣出嫁一事——如今柳、季、宋三家都忙着彼此联姻,嫁个女儿到宋家去,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且三家都是权贵,女儿嫁过去了,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柳夫人想,柳如嫣与沈庭远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若是婚期拖的久了,保不准还要生变。只要如嫣嫁了人,那就会立刻死了心思。
于是,订婚初初过了两月,婚事便要匆匆办了。
可柳如嫣不愿。
她从不是个愿轻易低头的人,也不愿遵从家中意愿,嫁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
她假意乖顺,在母亲面前扮作一副死心模样,暗地里却收买了出嫁日守着院门的仆妇,做好了万全准备。出嫁之日,她干脆地药昏了贴身丫鬟,袖藏匕首,偷偷摸摸地跑了。
一路顺畅,却在将出侧门时,被一人喊住了。
“如嫣?”
听到这道嗓音,柳如嫣愣住了。
她回过身去,便见到长兄柳愈站在夜色之中。大喜之日的红灯,未能剥离他身上的病气。夏日衣衫薄,他的身影便显得愈发细瘦了。在魆魆黑影中,他宛如一杆细竹。
“如嫣,你出嫁在即,又要去何处?”柳愈疑道。
“……我……”柳如嫣咬了咬唇,破罐子破摔,道,“大哥,你要将我抓回去,便抓回去吧。我就放一句话在这儿,要是真把我嫁到了宋家,我就直接上吊。”
说出这等可怕的话来,柳如嫣心底七上八下的。
她这大哥平时看着瘦瘦弱弱,但是真要狠了,那却有些吓人。
柳愈蹙了眉,问道:“你是要和那沈家的公子一道走么?”
不知怎的,柳如嫣口一松,竟老实交代道:“说实话,他不肯和我一道走。他也觉得,我嫁给那宋家才是对的,他说他配不上我。”待说罢了,她才想掌自己的嘴,生恨自己多嘴,在大哥面前太老实。
夜风吹拂,柳愈的衣袖尽被鼓起。他默了一阵子,低垂了眼帘,淡淡道:“那你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去。
柳如嫣惊了一下,想要对长兄说些什么,可长兄却已经走远了。时间紧迫,她匆匆地弯腰出了侧门,逃出了柳家。
还未走远时,她甚至听见了长兄驱散仆从的声音。
“三小姐不在此处,去东边瞧一瞧吧。”柳愈是这样说的。
不知怎的,柳如嫣觉得鼻尖一酸。
***
柳如嫣穿着一身丫鬟衣裳,重新扣响了沈家大门。
来应门的是沈庭远。
他知道今夜柳如嫣大婚,一直坐立难安。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会有人来扣门。
他见柳如嫣行色匆匆,脸上还有着大婚时的面妆,身上却狼狈地作丫鬟打扮,心底大震。
“柳三小姐……”他喃喃了一句。
“你跟不跟我走?”柳如嫣喘着粗气,问道,“现在出城,尚且来得及。我俩去寻一方山月,自顾自过日子去,再也不管什么柳家、沈家了。”
柳如嫣知道,依照沈庭远的性子,她必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还得逼问一会儿才行。可这一回,沈庭远却只是叹了口气,道:“柳三小姐,如今你丢下了一切来找我,若我不应了你的请求,那又岂能算是个人?”
顿了顿,他道:“你等我,我去向父母请罪辞别。”
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柳如嫣望着他背影,心底微愕。
她忽然想到,从前的沈庭远,被厌恶的东西所拘着,终日与那些官宦权势打交道,以是总是闷闷不乐,说话也唯唯诺诺。可如今的他,却摆脱了那些烦心事,只需要与书画为伴。兴许正是因此,他才会气色为之一改吧。
沈父与沈母很快一道出来了。看到柳如嫣在门口,两人俱是诧异无比。
沈大夫人定了定神,道:“柳三小姐,你可想好了?若是当真要与远儿去过日子,那便是穷山苦水,再无富贵金玉。现在折返回去,你尚能过安稳富足日子,庭远也不是个不知数的,也定不会去纠缠。”
柳如嫣点头,道:“我想好了。我出了柳家,那已是断了一切后路。”
沈大老爷面色复杂,道:“我如今戴罪之身,身无长物,亦没有什么可以眷念的。庭远在我身旁,也是耽搁了。若当真有心上人,那便一道痛快过日子去吧。”
沈庭远在父亲面前跪了地,磕头,道:“儿子不孝,不能回报养育之恩。”
沈大老爷摇摇头,叹息道:“什么‘不孝’?皆是虚的。我从鬼门关前走一遭,能活在世上已是幸事。其他的事儿,我早已没甚么精力去管了。人能活着,便是好事。至于养育之恩,你莫要忘了,你妹妹乃是将来的镇南王妃。有她照拂,我与夫人不会难堪到哪儿去。”
沈庭远点了头,这才起了身。
他跨一步,便回头望一眼生养父母。行至门外,再躬身一礼,这才真正地出了门。
他扣住柳如嫣的手,道:“我去雇一辆马车,现在就出城去。你想去哪儿?哪个镇子?还是去南边?”
柳如嫣眼睫翕动,口中喃喃道:“哪儿都成,有一片山月就成。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有一片山月,问山寻水,岂不妙哉?
妙哉。
***
柳家女儿在大婚当夜却逃了婚,与那落魄沈家的长子私奔了!
纵使柳家百般隐瞒,可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为了不惹怒宋家,柳家又找了个女儿塞上花轿。
柳家两位嫡女,如嫣被沈家长子拐跑了,四小姐如画入宫做了妃嫔,现下能嫁入宋家的,便只剩下庶女了。这代嫁之人,自然也是庶女。
可柳如嫣名动京城,几乎要与当初的沈兰池齐名,又岂是能随便冒充的?掀开了轿帘,顷刻便露了馅。
此举一出,愈发惹怒了宋家,令宋家人觉得柳家有心欺瞒。更何况,以庶代嫡,这简直是在打宋家的脸面。
宋、柳二家不合,这正是陆子响最乐见其成的。他令人在其间煽风点火,使得此事闹得满城皆知。
楚国国风开放,若是有遇到“女儿私奔”这等事,百姓不爱骂女子不守礼,只爱骂女子的家人棒打鸳鸯、强娶强嫁。一时间,柳家便有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头。更有尖酸文人在其间大肆嘲讽,写了一出戏词来,夸赞那柳三小姐真性情,柳家人不知好歹。
诚然,柳家确实存了几分卖女求荣的心思——柳如画入宫,柳如嫣嫁给宋家,皆是如此。可这份心思,又岂是能挑明了说的?
陆子响犹嫌风火不够,心思一动,竟又想到了那沈家。
这京城中,谁与柳家最看不对眼?哪家绝不会与柳家交好?
自然是这沈家了。
不过一月功夫,陆子响竟以“天下已赦”之名,除了沈家旧责,发还家财,重新启用沈辛固。为显厚恤,竟然把从前沈瑞交还给先帝的安国公爵位也一并赏赐了下去。
只不过,如今沈瑞已去往江湖隐居,这“安国公”自然是由沈辛固来做。
如今沈辛固已非外戚,旧时党羽皆四散流离,家中甚至后继无人,几等于是绝了户。如此一来,沈辛固只能被陆子响牢牢握在手中,做个空头国公,用以牵制柳家。
京城百姓闻言,又是一阵哗然唏嘘。
这沈家在一年间,历经一落一起,最终又成了国公之家,搬回了城东头传了几辈的安国公府,又岂能令人不唏嘘?
安国公府重悬匾额之日,百姓皆拥至门前凑热闹。却见得沈辛固携着夫人与几个仆妇,一脸沉静地入了家门,丝毫不见重掌富贵的喜色,似乎并不在乎这高悬门楣。就算是搬回了从前的旧居,沈家亦没有添置仆从,日子过得很是简单,与从前的权贵作风截然不同。
陆子响此举,亦有些私心。
沈兰池背后有了安国公府,又何须寄住在镇南王府?那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果真不出陆子响所料,沈大夫人重回国公府后,心疼女儿,立即将沈兰池接回了家中。如此一来,沈兰池又变回了从前那集万般宠爱、汇满城艳羡于一身的沈小姐。
不仅如此,还是个待嫁的沈小姐。
如今的沈小姐,和当初的沈小姐可不同了,她是订了婚的,只不过迟迟未嫁罢了。
至于她将来的夫君么,乃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倒也算是门第匹配。
百姓间有说法——这世子爷本应在陛下面前有着大好前程,如今却为了避这个未过门的妻子,跑到北关避难去了,吓的连前程也不要了。也不知道,世子是有多不想娶妻。
这一对未婚夫妻,令百姓津津乐道。
***
时光飞逝,这年冬,沈兰池收到了陆麒阳的信,得知他已在归京路上了。
若是顺畅,他能在年关前赶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