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冬日较前年要暖上一些, 应天府离交州不远, 虽稍有些湿冷, 苏宓也能习惯。
房内, 春梅点上了青铜鎏金质立式熏笼, 登时隔开了外头初冬的冷风, 暖香一室。
鸡翅纹榆木的靠榻上, 铺着一条厚厚的床褥子,苏宓紧着一身藕色裙袍,外罩了一件素绒绣花袄, 随意地倚坐在上面。
她怀里揣着个铜质手炉,另一只手则翻看着册子,正在挑选掌柜的人选。
征掌柜的告示一早贴了出去, 来征选的人也不少, 原本想等开春再筛,可请的木匠赶工提早整修完了铺子, 空放着也是浪费。苏宓便只得先上了心。
“小姐, 您可不知道, 咱们铺子还没开张呢, 前头就热闹的很。奴婢去的时候, 好多人在瞧呢。”
苏宓抬头笑了笑,“是啊, 赚不到钱的买卖做的人可不多。”
她其实也是自嘲,旧书租售都赚不上什么银钱, 是以走街串巷的挑夫挑着收卖的多, 铺子却少有人开。
苏宓自小喜欢看些杂书记趣,因此开这个旧书铺子,是存了她的私心,只要收支能合上,她觉得也就够了。
苏宓和春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宝便是此时进了门。
“夫人,督主今晚怕是又要留在东厂了。”
苏宓从榻上坐正,掩去眼底微微失落,笑着看向冯宝,“嗯。”
秦衍如今若是不回来,便定是会让冯宝或是他身边那个冷面的陵安回来告诉一声,只不过,这频率,还真是频繁。
“冯宝小公公,你手上这么大一包是什么?”春梅站在榻下,眼尖瞧到了冯宝手里的包裹。
“这个啊,”冯宝笑呵呵地边走边回头道,“奴婢得了督主的命,正要给夫人呢。”
他将那包裹平缓地放在外室的案桌上,结扣一打开,便露出了里面华贵宫裳,衣襟巧缝,绣工细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廷织造。
冯宝小心地隔着包布,往苏宓的朝向推了推,笑道:“夫人,督主说,腊月二十六的宫宴,您正巧可以穿这件去。”
“嗯...好。”
苏宓应了一声,下榻走到桌边,将手炉递给冯宝,冯宝微微一愣,垂头接过。
苏宓在那浅紫宫衣上轻抚了一下,触感滑顺,浮翠流丹,“很好看。”
冯宝口中,腊月二十六的皇城宫宴,秦衍前两日回来时就与她提过。
一年快至尾的一日,皇帝封玺,百官休沐。
贺岁皇宴也一并定在了那日的申时,彼时后宫嫔妃,钦定的皇亲大臣,甚至是异国而来的番邦使臣,皆可成为座上宾,以秦衍的身份,当然也在其中。
可是,苏宓微微拢眉,“冯宝,这颜色会不会太过艳了。”
不说平日出门的常服,虞氏都叮嘱苏宓穿的庄肃些,省的落人口舌,这次去赴宫宴,自己若穿的太过鲜艳,惹人注意,怎么想都不怎么好。
“夫人不用担心,督主安排了,就不会有什么差漏。”
苏宓想了想,点点头。
***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六这一日。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目,秦衍站在宫门口,挺拔颀长的身姿,引得宫人频频偷偷侧目。
他以乌色冠冕束发,面容精致如白玉无暇,身着黛蓝色的蟒袍,腰系玉蹀躞,脚踩皂皮靴,原本暮气沉沉的官服在他身上,都仿佛生出了清光华晕。
远远驶来督主府的华盖马车,在宫门不远处停定。
苏宓被冯宝扶着,小心地从马车走下来,身上穿的正是秦衍给她的那件浅紫色的缎绣嵌花云锦宫裳,裙幅褶褶,逶迤身后。
她云发丰艳,眉眼俏丽,双颊边的红绯若隐若现。
那婀娜的身段,即便是端走过来,都自成一番媚态。
然而,似乎是很少穿的如此繁复,她有些不习惯,好几次,差点被绊住。
待终于走到了秦衍身前,“督主。”
苏宓偷偷看了看秦衍,上一次见好像还是五六日之前了,东厂离宫城近,他便直接来宫门口等她。
这还是苏宓第一次见秦衍穿着完整一套官服,果然,他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而且,黛蓝与浅紫,就好像是配好了一般,苏宓脸上不自觉羞了羞,她怎么老是冒出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秦衍眼神滑过她颈后粉红,“嗯,怎么这样慢。”
苏宓轻道:“临近黄昏,街市上有些拥堵。”
“我是说你走过来的时候,太慢。”
慢吗?苏宓抬头对上秦衍的视线,她有些不明白,她已经尽量走得很快了,可是秦衍并未再多言便转过了身。
“走吧。”
秦衍走在前面,不过几步便拉开了些距离,苏宓无法,只得轻拎起裙裾,小跑赶上,可她宫服繁重,走得快了,她又得留心怕自己摔倒丢丑。
小心翼翼之间,苏宓看到秦衍的右侧袖袍倏地向下一抻,却是留给苏宓一个可攥的隐秘空隙。
苏宓看着这一晃一晃的袖袍,心忖若是能借着秦衍的力,那该是能跟上他了。
于是,她试探性地拉拽上秦衍的袖摆,见秦衍没有反应,苏宓心定下来,便又拽多了几寸。
有了这微微支撑,苏宓之后走的平顺了许多,与秦衍渐渐齐平。当然,她也不会发现,秦衍逐渐缓下来的步子,和唇畔若有似无的弧度...
***
此次的宫宴设在了用以皇家宴客的东华殿,快至开宴的申时,殿里忙忙碌碌的都是些宫人太监。
最上首的自是皇帝的金銮宝座,往下几尺置放着一座金龙大宴桌,两相之中设一‘长几’,冷膳已是上了一半。
宝座旁下缘处份属后宫妃嫔的位置,玉阶下左右各十二条矮几,则是分别赐给皇亲陪臣和异国来上贡的使臣。
当皇宫里,申时的撞钟声响起,大理石刻就的御路尽头,升起一顶明黄鸾轿。
鸾轿上,明顺帝朱景煜头戴玉笄旒冠,身着玄衣龙纹纁裳,俊颜庄肃,薄唇轻抿。
那玉辂轿撵从螭陛的云龙浮雕上被稳稳地抬着提上玉阶,所经之处,百官跪拜,鸣钟击磬,乐声响彻不绝。
后宫妃嫔,亦是此刻从侧殿被太监搀扶着跟随皇帝,进入东华正殿。
待两相坐定,最后才是皇亲外臣进殿谢恩落座,秦衍苏宓便是在此列。
苏宓第一次见此等阵势,心里虽惊叹,但时刻谨记着秀女时所习得的礼仪,垂首低顺地跟在秦衍后面,生怕出了差池。
东华殿内,以檀木作梁,殿中宝顶上悬着水晶玉璧为灯,地铺封漆实木,内嵌地龙,暖气袅袅酝满整殿。
首领太监吕德海,今日也换上了司礼监掌印的朱色官服,他笑容满面地走上台阶,捧上红色雕漆飞龙宴盒一副,并一只嵌珠黄金杯。
朱景煜温润带笑,朝着下首,“今日贺岁,朕便祝,朕的天下,江山永固!”
“开席吧。”
随着朱景煜的话音一落,朝臣拥附后,大殿的殿牖缓缓合上,龙座下的台基点上檀香,乐师起乐,宫宴也终于是开始了。
毕竟是贺新岁之宴,众臣与往日比,稍稍有些随意也不怕被怪罪,席间偶尔交互低语,就连皇上,也似与一旁的太妃娘娘相谈甚欢。
秦衍和苏宓坐在右侧第二张黄花梨翘头榫案上,他们二人本就容貌出众,再加上衣饰较别人更为华美,少不得引人侧目。
在场的男子居多,不过碍着秦衍的行事作派,他们也只敢偷偷望上苏宓一眼,感慨一下她嫁与一个宦官,浪费了这一番容貌有多可惜。
苏宓对这些视线浑然未觉,她看着眼前摆满的雕漆食盒,鲍螺果品,不知为何,没什么食欲,就随意夹了几筷,抬头假装不经意地环顾了下四周。
皇上她是见过的,一旁那个太妃娘娘,她也曾听沈嬷嬷提过。宫妃里头没有月儿,苏宓有些惋惜,她本来还以为这次能见见呢。
对面的张怀安,她也认得,那个要秦衍娶别人的首辅,苏宓看了他一眼便转头不想看了,视线收回之时,余光却瞥到了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华服少年,在客席之中,他坐的离皇上最近。
“他是祁王,太妃之子。”秦衍似是看到了苏宓的疑惑,随口说道。
先帝子嗣缘浅,只有两个儿子,便是皇上和祁王,不过这种事与苏宓无关,秦衍不觉得有必要去提。
苏宓点了点头便作罢,她也只是无聊,帝王之家的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
待食宴结束,酒宴开始,席间才真正是热闹起来。
穿着翻领胡服的吐蕃使臣从矮几上站出,深邃奇异的五官,引得明殷朝大臣们的注意。
他以一口带了些口音的朝话说道:“明殷朝的万岁爷,臣替我吐蕃大王为陛下带来贡礼,除了方才那些,还有一些活物,还请陛下看阅。”
朱景煜闻言,笑意温和,“好,呈上来吧。”
说是活物,但众人都知,按着历年来看,番邦进献的无非便是女子魅舞,只是每年的女子风情不同罢了。
这类献舞,一早其实也是得了皇上的应允,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吐蕃使臣轻轻一拍手,兽鸟屏风后便涌出十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吐蕃女子。
这一群妙龄女子穿着暴露,身材凹凸有致,比起明殷朝的闺秀,那自然是更能生起在场男子的欲念。
她们环绕成圈,乐师奏曲紧跟着一变,曲调一下子就明快起来。
激昂的乐曲,美人们扭腰摆臀,姿势大胆,看的下面众人口干舌燥,心痒难耐。然而明显的是,这些女子的视线及舞姿落及处最多的,还是朱景煜和秦衍一处。
朱景煜有天子之势,至于秦衍...
能受邀进宫宴的,大都是如张怀安一般的朝廷老臣,哪有像秦衍这般冠年男子,兼得身姿昳丽的。
她们不识秦衍身份,只知反正是要被送人的,谁还不想送个样貌好的,是以那些女子的眼神更是像火一般直直地投射在秦衍身上,连一旁的苏宓都感受到了异样。
苏宓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偷偷瞥了一眼秦衍,只见他笑容浅淡,也看不出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一曲舞毕,吐蕃的女子退在使臣之后,吐蕃使臣朝着朱景煜揖手道:“皇上,不知对我吐蕃女子有何印象。”
朱景煜牵唇笑了笑:“舞姿妙曼,人,更甚。”
“皇上若是喜欢,尽请摘选一二,那便是我吐蕃的大幸。”
朱景煜垂眼,掩下一丝不耐,继而笑道:“好,朕选那领舞,至于其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赐给朕的臣下吧。”
此言一出,台下立刻喧闹起来,起哄声不绝。
张怀安坐在秦衍对过,因之前泉州一事,最近看秦衍是愈来愈不对付。
再加之他年岁已大,这些美貌女子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眼下他更想看的,是秦衍难堪。
只见他朝着朱景煜扬声道:“陛下恩典,老臣已是暮年,消受不起美人恩啊,臣看此处妻妾最少的,当是厂督,不如就由厂督多带几个回去吧。”
张怀安是故意刺激秦衍,毕竟他是个宦臣,有没有妻妾,也没什么大用。他若推拒,多半是以宦官的身份,若是不推,那更好,多带几个女子回去,让他多点事做,少搅乱朝纲。
朱景煜听闻张怀安之言,脸上突然生起真实笑意,他看向秦衍,好似也是在等着他作答。
殿内突然的静谧,众人都盯着秦衍那一处,有些人是怕他选的多了,缺了自己的,有些则是单单想看他难堪。
秦衍却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些视线。
他掀眼看向那一群站在使臣身后的妖艳女子,嘴边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指腹轻擦过盛酒的玉卮杯沿,琥珀酒晃出一圈涟漪。
正欲要开口,手袖突然传来一阵扯动。
秦衍视线及后,是苏宓落满粉色的耳根,她低垂着头,发出的声音细弱蚊蝇。
“督主....可不可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