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许是赵诚铭对大理寺及参与审理沐武岱一案的几人都有所授意, 朝廷方面并未将此案大张旗鼓摆到台面上的。
可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短短几日, 沐武岱的事在镐京的街头巷尾就渐渐有了风声。
曾经显赫一方的豪强沐武岱, 在复国之战最重要的一役中私自调动大军, 放弃自己的防区拔营改道, 似有遁逃嫌疑。这对经历了几十年战火才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寻常百姓来说, 无疑是犯众怒的惊天丑闻。
“民愤”这种事,要汹涌起来是很快的。短短几日之内,沐家的人但凡一踏出家门, 很快就能收到一箩筐的白眼与指点。
若非家中还有个沐青演顶着司金中郎将的官身,只怕都有人敢冲到沐家门口骂街吐口水了。
好在沐家上下对此早有预料,大家都忍气吞声自觉认怂, 尽力无视旁人的白眼与指戳, 以免无谓生出多余事端。向筠更是直接放弃了在镐京置产的想法,派人往京畿道附近三州去打探情形, 试着到别处去寻机会另起炉灶。
这样的氛围下, 本就无所事事的沐青霜索性连门都不出, 每日怂在家中怒搓阿黄狗头, 时不时迁怒痛骂某个不见人影的白眼狼一通, 实在气不过了就找家中护卫到后头小校场打个群架,过得别提多暴躁了。
四月十五是个大雨天。
瓢泼大雨使闷燥数日的镐京城暂时自暑热中解脱, 让许多人终于能懒懒睡个好觉——
不过这并不包括沐青霜。
她天不亮就起身,晨练过后便梳洗换衫, 安安静静窝到自己书房里去了。
倒也没看书, 而是漫不经心地将几张地形图翻来翻去,面无表情地出神。
三司会审之事至今已过去八日,这八日贺征非但没在沐家人面前出现,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传来。
初时她对此很是愤怒,一日日下来,渐渐就有了点心灰意冷的理解之意了。
贺征当年经历过他母亲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场面,必定是早就想到三司会审之后的沐家会是个什么处境。
以他如今的名望声势,确实没必要沾染沐家这摊子破事。或许他是没法子当面对沐家人说出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索性就这么冷着淡着渐行渐远,大家不必撕破脸,也算彼此留点最后的体面?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中愈发烦乱,浅浅冷哼一声,柔软红唇扬起个自嘲的弧,从桌上那叠地形图中抽出“京畿道山水详图”,状似认真地细看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桃红敲响了书房的门。
“大小姐,贺大将军来了。”
沐青霜捏着地形图的手紧了紧,面无表情:“哦。我嫂没让人将他打出去?”
这时辰沐青演上值去了,沐武岱又放了话不愿瞧见贺征,想来该是向筠出面应付才对。
“府中也没谁打得过他啊,又不敢当真跟他拼命,”桃红偷觑了她一眼,小声告状,“他这会儿将老爷给堵在书房里了。”
“什么玩意儿?!”沐青霜手中那张地形图的边沿立刻被她捏出褶皱,“贺大将军出息啊。”
敢将她爹堵在书房?这白眼狼怕是想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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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揣着满心的怒火与疑虑出了自己院子,直奔自家父亲所在的主院书房。
贺征高大的身躯杵在书房紧闭的门扉前,倒没有当真强硬到破门而入。
见此情形,沐青霜心中的火气才稍稍平复了些。
向筠带了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观望,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理眼下这场面。
向筠站的位置正对着沐青霜的来处,瞧见她走过来,便无奈地对她耸了耸肩。
沐青霜大步流星地行过去,正好听到贺征对书房里的人道——
“……请沐伯父见谅。”
沐武岱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既是如此,我还得谢你呢,见个哪门子的谅?没怪你,赶紧走赶紧走。”
贺征冷静地看着门上的雕花:“既沐伯父不怪,为何避而不见?”
“不怪,不等于不气!我老人家不要面子的啊?!”里头传来沐武岱烦躁躁的怒喝,“快走快走,别在我家晃悠,我如今一瞧见你就由内而外的不痛快!”
痛失颜面的老人家给气得不行,一开口就像热锅上被烧到爆开的油,光听他的声音都能叫人觉得身上烫得疼。
“要不,”贺征倒没被他这怒意吓退,认真地提出了个解决问题的法子,“我跪还给您?”
“滚滚滚!我老人家缺你这一跪啊?你别让我瞧见你就行,懂吗?最好这辈子都别叫我瞧见你!大恩不言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贺征面上的镇定之色终于被这话打了个方寸大乱,正要说什么,余光却蓦地瞥见沐青霜的身影,便立刻转头向她看过来。
沐青霜的淡淡撇开目光:“你跟我来一下。”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肯这么老老实实被她爹关在门外,低头求和的诚意也算得上真挚,她就暂且在心中替他将那“白眼狼”的帽子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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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从主院出来,沿着通往正厅的回廊绕过拐角,贺征才如梦初醒,大步上前握住了沐青霜的手,不肯再走了。
“我又不是客人,去什么正厅。”贺征抿了抿唇,沉嗓轻哑。
沐青霜止步,反手一挥挣脱了他的大掌,双手紧紧握成拳:“合着有谁同意你在这家是主人了?!”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贺征毫无斗志地败下阵来,“我知道你有气,要打要骂都随你。”
沐青霜“哼”了一声,将双臂环在胸前,斜身倚墙,扭头举目望着廊外的瓢泼雨幕。
她不说话,贺征拿不准她的心思,也没敢吭声,就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静默半晌后,沐青霜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陪审的事,真是你自己揽下的?”
“陪审的事我已向沐伯父解释过了,”贺征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向她蹭近了半步,“钟离瑛老将军病得急,陛下拿不定主意该由谁来递补这差事,皇后便有意借此机会让陛下解禁赵旻。”
虽然主审是成王赵昂,但赵旻有皇后撑腰,若当真由着赵旻坐镇陪审,那狗东西有的是法子掣肘赵昂,如此一来,沐武岱的案子怕就不会是当日那样的结果了。
而且,一旦赵旻被解禁,在皇后的维护下必定死灰复燃,到时还不知会闹出多少幺蛾子来,贺征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只能主动站出来将事情揽下。
沐青霜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那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她不是个当真胡搅蛮缠的性子,既已知道贺征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他也尽力在暗中替沐家周全许多事,便不再纠缠着陪审一事与他置气。
不过,这么多天不见人影的事,总还是需要他给个解释的。
“允州那边的布防有点争议,”贺征倏地垂下了眼帘,反手摸了摸后颈,“临时跑了一趟允州,来不及告诉你。”
沐青霜半信半疑,觑了他半晌:“嗯。”
以她对贺征的了解,想来确实是去办了什么正经大事,却很可能并不是他口中这一件。不过如今他的身份不同,能遣动他的无非就是赵诚铭一个,难免会经手些不方便说的事,这点门道沐青霜还是能理解的。
既是不能胡乱张扬的事,她就没必要知道,她并没有那种不知死活的好奇心。
于是她没有咄咄逼人地再深问下去,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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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沐青霜面上冰雪消融,贺征大着胆子又朝她靠近了半步:“你这算是……消气了吧?”
这些日子他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快马加鞭地在镐京与允州之间跑了个来回,就为了早些回来,将能说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不要留什么无谓的误会。
今日他一回城就赶了过来,半点都没有耽搁。
他知道今日来会面对什么,无非就是怒火滔天或横眉冷对。
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对他来说,曾庇护他十年的沐家,和这个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真的很重要。
“消了一半,”沐青霜轻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得寸进尺的步伐,“说话就说话,一直往我这儿靠是几个意思?”
“唔,想说走近点,好看清楚你气消没有,”贺征无辜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消了那另一半的气?”
沐青霜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那得看我爹什么时候愿意见你。”
这话对贺征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场劈得他脸色焦黑如碳。
“沐小将军,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沐伯父方才撂话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时,你明明就听到的。你这意思,是打算袖手旁观?”
“恕我直言,这事我真帮不了,”沐青霜幸灾乐祸地摆摆手,“他一开始还只是说三年之内不想见你而已。结果你自己作死,拖这么多天才登门解释,给老人家火气越拖越大,张口就坐地起价,变成了‘这辈子别让我瞧见’,怨谁啊?”
贺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捏在掌心,委屈控诉:“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口中这么说着,胸腔里悬了多日的心却终于有了着落。
“哟哟哟,瞧给你委屈惨了。”话音落地,沐青霜抬手照他心口就是一拳,疼得他皱起了脸,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那可是我亲爹!你活生生受了他当面一跪,他是面子里子都没了。若我再吃里扒外帮着你,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信不信他能火大到把你剁成肉馅儿?”沐青霜弯了眉眼,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你自个儿想法子吧,这事我不管的。”
贺征想了想,嘀咕道:“那我还是去跪还给他吧,跪到他乐意见我为止。”
“好主意。”沐青霜这会儿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贺征抬眸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再度确认:“你方才说气消了一半,是真的吧?”
“什么意思?”沐青霜略偏着头,满目狐疑地打量着他,约莫是觉得这句问话背后有什么“奸计”。
“空口无凭,”贺征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唇,垂下眼睫问得小声,“能否……证明一下?”
这要求,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厚颜无耻,耳尖蓦地就烫了起来。
“好呀。”
沐青霜这痛快的回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愣住了。
他抬眸看过去,见她红着脸笑吟吟对自己勾了勾手指,忍不住喉头发紧。
“征哥,你得低头啊,”红脸沐青霜笑的蜜甜,一副有求必应的模样,“不然我怎么亲?”
有诈,绝对有诈!
贺征耳畔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示警,可他实在抵不住心中那股不断滋生的渴望与期盼,被蛊惑似的,弯身低下头,与她目光齐平。
随着属于她的温热馨香充斥了他的鼻端,她那红扑扑的明艳俏脸也离他越来越近。
那甜软红唇在离他薄唇约莫两指宽的距离时顿了顿,两人的鼻尖若有似无的轻蹭了一下。
泛着蜜光的柔唇近在咫尺,有一种极为可耻的酥麻毫无预兆地自贺征尾椎直蹿头顶。
他面上顿似野火燎原,心跳加剧,手脚发软,恍惚间如在梦中。
在他失神之际,沐青霜突然退后两步,红着脸若无其事道:“就这样。亲完了。”
什、什么就这样?!什么就亲完了?!
贺征抓狂得险些跳脚:“你那叫亲啊?”
“我都说了气只消了一半,你若要我证明,”沐青霜红脸上浮起得意的笑,“那我当然只需要证明一半。我这人公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