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正所谓“当局者迷”, 沐青霜本就是个容易专注的性子, 再加之令子都在交锋中将放水的分寸拿捏得不着痕迹, 初时沐青霜当真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走了十多个回合后, 总算看出破绽的沐青霜无奈一笑, 猛地收势退开站定, 双手合抱长棍, 向令子都执礼以示结束。
  令子都回礼后,随意抬掌抹着额角的汗,口中笑问:“这就不打了?”
  “装, 你接着装,”沐青霜笑嗔着甩他个白眼,“你倒是细节周全, 还记得假装擦汗, 呿。”
  根本没尽全力,筋骨都没舒展开, 哪来的汗?这人真是几年如一日的没意思。
  见她转身走向场边, 令子都举步跟上, 笑意讪讪地解释:“我这不想着你伤还没好么?”
  “子都, 我知道你是好意, 但你该相信,我还不至于莽撞到不顾自己的安危, ”沐青霜无奈笑着扭头觑向他,难得正经唤了他的名字, “既我敢邀你切磋, 自是请家医确认过无碍的。”
  令子都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和应道:“好,我记住了。往后若你再邀我切磋,我一定尽全力。”
  说完,令子都远远向场边廊檐下的贺征打了个手势,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沐青霜当然也早就察觉到了贺征的到来,此刻却根本不朝他那头看,只神色自若地继续与令子都边走边交谈。
  “你少来,你这‘谦让’的性子怕是改不了的。当年在讲武堂时,你就总这么不露痕迹地让着别人三分。”
  提及在赫山讲武堂那段年少时光,两人相视一笑,感慨良多。
  当初的令子都是在第三年才彻底展露锋芒、稳坐榜首的。
  那时有不少同窗觉得,那是因为贺征、齐嗣源、周筱晗这三个百人中最拔尖的佼佼者已提前走了,甲、乙两班中其他较为出色的学子也都陆续被各军点选,这才轮到令子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沐青霜从不这样认为。
  有一回她私下里与教头印从珂闲谈时,曾无意间提到令子都。
  两人都看出令子都从来就不在那三人之下,只是他一直谨慎收敛着自己的锋芒,在最初两年里总是掐着一个合宜的点,将自己放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既不会显得木秀于林,又不会沦为平庸。
  “那时我就对印教头说,你那种不着痕迹的让法,对你的对手来说其实是最危险,”沐青霜神色郑重地瞥了他一眼,“会让对方错估自己的实力而不自知。”
  令子都愣了愣,旋即歉意地点点头:“那时年少无知,没想到这么多。只是初进讲武堂时就听说主事官提过,说外地各军随时可能到赫山点将挑人走,而咱们利州军则会排在最后,我便稍稍敛着些。”
  他的脚步略微踟蹰,有些忐忑地看了沐青霜一眼:“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这种想法?”
  利州自古与中原往来甚少,大多土生利州人对中原的感情偏于淡漠,并无太强烈的“家国情怀”。
  若有得选,他们宁愿为了守护利州而埋骨青山无人知,也不愿离乡背井去中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数百年来,代代利州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心性。
  不过,近二十年来涌入利州避难的中原人里,除了有豪强富绅与流民,也不乏各种家说流派的渊博士子。
  这些人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能以笔墨鼓舞千军,用华章唤醒万众。
  他们散入利州各城的书院、家塾内传道授业,以文弱之躯担起薪火传承之责,逐渐让许多利州的少年人开始将中原河山装进自己的襟怀热血中。
  只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可能一蹴而就,并非所有人都能立刻扭转从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固有认知。
  譬如令子都,也譬如沐青霜。
  他们当年在赫山讲武堂时,也受过那些中原来的夫子们的熏陶与感召,对收复中原故国山河也有期待与关注,对毅然前往中原驱敌复国的同窗也心怀敬意,可若非万不得已,他们自己并没有太大意愿投身其中。
  沐青霜自嘲地笑着摇摇头:“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我自己不也这样。”
  当初她在讲武堂时,不也同令子都一样,始终藏着掖着,生怕太过锋芒毕露而被外地各军府挑中。
  她从未出过利州道,中原那千里故国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图腾。
  她会因为书本上那些凛然大义而热血沸腾,也会被夫子与同窗们的热血打动,跟着一起沸腾。但到了真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利州在她心中仍旧是重于中原的。
  在这件事上,她和令子都完全是一样的人,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场边廊檐下。
  沐青霜对某道灼灼投向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略弯腰平视着贺征怀里的沐霁昭:“崽子,你自个儿没腿的吗?”
  哪怕沐霁昭就被贺征抱在怀里,沐青霜也只是顾自弯着腰与沐霁昭说笑,仿佛这小家伙是自己凭空浮这么高的。
  沐霁昭咧嘴笑呵呵,转身抱紧贺征的脖子:“没腿的!”
  “没腿你也给我下来,”沐青霜拎着他衣领晃了晃,终于淡淡掠了贺征一眼,“叫他自己走,总抱着不行的。”
  贺征面上郁色淡去,唇角偷偷上扬:“好。”
  被放到地上的沐霁昭开始耍赖,可怜兮兮巴着贺征的腿,嘟着小嘴:“贺二嘟……贺二嘟……抱嘛,抱嘛……”
  贺征低头与小家伙对视一眼,爱莫能助地以下巴指了指沐青霜。
  沐青霜并不搭理小家伙的耍赖,转而对站在一旁的沐青霓道:“咱们慢慢走回去,坐会儿喝口茶也就差不多到饭点儿了。”
  “好咧!”沐青霓也饿了,牵了沐青霜的手就走。
  那小家伙大概很清楚“小嘟嘟”在这件事上是个求不动的铁石心肠,只好扁着小嘴退而求此次,双手吊着贺征的手臂,小短腿儿悬空,能少走两步是两步了。
  令子都见状对贺征笑笑,贺征却板着脸冷冷甩他个眼刀,拎着挂在自己臂上的沐霁昭,举步就走。
  “诶我说你这人,不就之前打了一架,怎么还真记上仇了不成?”令子都也回他个没好气的白眼。
  他们二人之前在沐家门口打的那一架还真算不上什么,毕竟年少时打得比那更凶都能转脸就勾肩搭背。
  贺征冷冷斜睨他。
  令子都立刻明白并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的事,便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你一直黑着脸瞪我做什么?”
  才走出没几步,沐霁昭就已吊得手酸了,便又蹬着小腿儿,哼哼唧唧让贺征放他下地自己走。
  贺征依言将他放下,转头神色不善地对令子都又“啧”了一声。
  令子都觑着他那脸色,恍然大悟地嘀咕道:“哦,你也看出来了?”
  说完,小心翼翼地朝前头沐青霜的背影瞧了一眼。
  沐青霜与沐青霓已将他们落下了一大截,这距离是不大听得清楚他俩说话的。
  “也?”贺征危险地挑起眉,看他的眼神愈发凶冷。
  令子都像是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看着地面,弱声弱气地嘟囔:“我说你们这屋里这些个做兄长的人,都领了同样的祖传秘籍是不是?你这会儿瞪我的眼神跟少帅一模一样。”
  他口中的“少帅”指的自然是沐青演。
  虽说令子都这几年是在利州军麾下,也颇得沐武岱与沐青演看重,但私下里与沐家说不上太深厚的交情,自然也没谁想到要专程对他解释贺征的事。
  因此他一直只知道贺征从小在沐家长大,是沐青霜的异姓兄长,便在心中将贺征此刻的古怪冷眼与沐青演那“你个死小子居然敢妄想我家白菜”的兄长眼神归做了同一种。
  贺征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后,一口老血怄在心尖,咬牙切齿道:“我跟少帅,完、全、不、一、样。”
  沐霁昭牵着贺征的手,歪着小脑袋打量令子都片刻后,跟着冲他高声大喊:“不!一!样!”
  小家伙这一嗓子,惹得前头的沐青霜与沐青霓诧异回头看了一眼。
  令子都赶忙低头冲小家伙龇牙做了个鬼脸,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嘿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白给你吃那么多糖了是吧?冲我吼起来倒是字正腔圆的。”
  ****
  两人各怀心事地回到沐家院中时,正巧有几个孩子在院中追逐嬉戏,沐霁昭便将贺征的手一扔,噔噔噔跑过去加入其中。
  贺征与令子都不约而同地在廊下站定,看向对方的目光各有深意。
  毕竟两人是年少求学时最好的朋友,即便五年不见,当初那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在的。
  最终还是令子都含笑开口打破了沉默,语带试探:“你方才说,你与少帅不一样,是指什么?”
  贺征想了想,简单对他讲了自己的身世,听得令子都目瞪口呆。
  前朝最后一位丞相,主持了昙花一现的新政,使中原民生短暂恢复生机,又因签发强行征兵令引发江左三州及京畿道民众暴起,最终导致外敌趁虚而入的贺楚,竟是贺征的母亲?!
  令子都被惊得合不拢嘴。
  “……毕竟当初国人对我母亲的功过颇有争议,从前我轻易不敢对人声张此事,不是只瞒着你一个。”贺征有些歉意地解释道。
  当初,中原几乎所有人都将亡国之祸归于贺楚及她的新政,贺征一路流落到利州时,沿途入耳的皆是众人对他母亲的痛骂。
  哪怕那时贺楚抱着哀帝跳崖殉国的消息已人尽皆知,也没有谁肯本着“死者为大”的宽容口下留情。
  若当初有人知道他就是贺楚唯一的儿子,那他被暴怒到失去理智的国人挂城门楼上曝尸都是有可能的。
  也是近几年来,舆论对贺楚的评价才渐渐有了改观。
  痛定思痛了将近二十年的国人终于想起,就在拥兵藩王与各路豪强混战多年后,中原民生被拖进了如何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地步。
  而贺楚,就在那种举国满目疮痍的时候站到了年幼的哀帝身旁,力排众议开启新政,让中原民生得到了五、六年的短暂喘息与复苏。
  虽后来确是她签发了强行征兵的谕令,可初衷毕竟也是想彻底结束各地混战的兵祸,由此引发的后续种种,原不是她的本意。
  她虽乱终出错,却也曾对过。
  在前朝大厦将倾的时候,她已拼尽了全力去挽狂澜于既倒,想要为国人劈开一个新的局面,让大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如今人们都说,贺楚并未负国,她只是,生不逢时罢了。
  令子都拍拍贺征的肩膀,有敬佩也有喟叹:“你不容易啊。”
  以往在令子都心中,贺征待人虽稍显冷漠疏离,却是个胸有丘壑的正直儿郎,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便从未计较他的冷漠。
  直到此刻,令子都才忽然懂得,他的这个朋友年少时之所以冷漠寡言,并非天生如此,只是因为背负着那样的秘密,不知该如何与他人相处而已。
  难得的是,在那种不能轻易对他人言说的重压下,贺征还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其心志之坚毅强大,实在让人不得不服。
  对令子都的宽慰,贺征扯了扯嘴角,看着院中那些嬉闹的沐家小孩儿,眼底漾起浅浅软色:“都过去了。”
  气氛有些凝重,令子都便哼声一笑:“一码归一码啊。你还是得正面回答我方才的疑问,别以为我就心软放过你了。你说你对青霜,与少帅不一样,到底几个意思?”
  “少帅是她的兄长,而我,”贺征敛了神色,冷漠地板着脸斜睨他,“是她的童养婿。”
  令子都觉得,自己的下巴可能要脱臼了。
  好半晌后,令子都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她……她可没这么说过!”
  “不信你自己去问她。”
  贺征面无表情地放完大话,立刻想起自己现下在沐青霜那儿还算是个“羁押候审”的状态,立马清了清嗓子,又改口道:“或者,问问沐家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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