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酸又喜

  “还想吃吗?”老叶氏紧盯着穆子期吃完这一大碗饺子, 见穆子期放下勺子, 立马问道。
  穆子期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擦嘴, 笑道:“吃饱了, 奶奶, 不必紧张, 就当做这是一次期末考试, 只是一次考试而已,实在不行再复读一年,你看当初爷爷考举人, 同样考了几次才上榜。”
  “啊呸呸呸!”老叶氏一听马上啐了一口,双手合十,“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大郎, 这种话万万不可乱说,免得被过路的哪路神仙不小心听到了, 不吉利。”
  她挺起胸膛, 一脸的自豪, “大郎, 你比你爷爷厉害, 你们夫子说了,你可是考大学的好苗子, 你爷爷连个进士都没考上。”
  “奶奶,这种事可不能比。”穆子期一听, 脸都快有些发热了, “考试内容和制度都不同,不能比较。”他爷爷比他厉害多了,在教育资源不丰富的情况下,从一介农家子成为举人,人定是非常聪明的,自己不同,是后天造成的聪明,要不是有前世的馈赠,他的成绩说不定没有现在那么好。
  “哎呀,一样厉害一样厉害。”想起记忆中的丈夫,老叶氏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可惜相公走得早,要不然现在看到大郎这么有出息,他一定很高兴吧。
  “真的不吃了?”老叶氏又问。今天她没心思开店,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她就给其他人放假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穆子期身上,“中午除了鸡汤还想吃什么?”大孙子最喜欢喝鸡汤,这样必须有。
  “和平常一样就行,免得肠胃适应不了。”穆子期安抚她,讲真的,他都没想到老叶氏对中考看得这么重,幸好弟弟妹妹还在睡觉,要不然他们一紧张,说不定连带着自己也会被感染。
  “那就再杀一条鱼,做一道清蒸鱼,报纸上说吃鱼的人聪明。”老叶氏马上做出决定。
  “行,我没意见。”穆子期用冰凉的井水漱口,再擦了擦脸,就提起一只考篮准备出发。他们一共要考八门科目,每天两门,连考四天。
  “都带齐东西了?考试证、毛笔、墨锭、砚台、清水……”老叶氏一样一样地数,尽管她昨晚上已经帮穆子期检查过几遍了,可还是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东西落下。
  “奶奶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刚才检查过一遍了。”穆子期搂着她的肩膀,他现在一米七六左右,早就比老叶氏高出一个头,于是温声安慰,“再怎么说,我们考试的环境都比科举考试的舒服,我这又不是第一次考。”只是这次格外重要和严格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老叶氏总算是稍稍镇定下来,在她的坚持下,两人一起往考场走去。
  考场放在县里的小学里,早早的,这条街就肃清了,有治安部和城管部的人来维持秩序,不许闲杂人等经过。
  天色尚未大亮,才刚刚发白,穆子期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他们刚走到考场附近就看到一片拥挤的人群。
  “竟然这么多人。”穆子期暗自算了下,当初他读初一时,全县同年级的学生有八百余人,三年下来,陆陆续续有人退学或转学,加上一部分人毕业考不及格,不能获得毕业证,就没有考高中的资格。这么一算,参加中考的人数大概有六百。
  当他看到全家齐上阵来送考时,终于明白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了。
  想想后世的中考、高考,穆子期不得不感叹,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考试总是无比重视。
  他走去排队,一边对老叶氏说道:“奶奶,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不好,我在这里等着,万一缺什么东西我可以马上回去拿。”老叶氏摇摇头,一脸的认真,再伸手替他整整衣襟,缓声道,“进去好好写,不着急,像你说的,还能再考呢。”
  就算真缺什么东西也是自己跑回去拿啊,穆子期暗暗一想,再看着她那夹着银丝、逐渐稀少的头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算是他未曾觉醒记忆的那十年,老叶氏在他心目中占据的比重也是最大的,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中,他觉得这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嗯,听你的。”两人静静地等待。事实上,这里聚集有上千人,竟然不显得喧嚣,大家都安安静静地排队。只要是被城管管教过的人,对于排队有着深刻的印象,更别提这里大都是学生,大家已经习惯在公众场合排队,又有老师们事先的三申五令,更是不会担心。
  期间,穆子期遇到了几位同窗,关键时刻,大家都很是克制,只小声说了几句闲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有不少人还在拿着课本或笔记认真看,算是临阵磨刀。
  他左右张望了下,人太多了,没有找到季无病和严日初。
  老叶氏看向周围,面对穆子期就有些欲言又止,她开始后悔来之前忘记提醒孙子拿课本了,万一看中哪道题,又恰好出现在考卷上呢?
  众人等了一刻钟左右,考试的时间还未到,拦在门口的阀门却被拉开了,一众身穿大夏官服的官员在吏员的簇拥下走出来,阀门又被关上。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大家好奇地望着那群人,有些奇怪。
  穆子期认出一些人,里面有本县的知县和教育部部长,再看他们对那些生面孔的态度,他猜测这其中有几位是从府城下来的。
  那些人站在门口,交头接耳说了几句,紧接着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平安县的同学们,今天是咱们县第一次在这里举行中考,希望同学们严守考试规矩,不要有作弊、弄虚作假等行为……”
  等这人讲完,又有一人出来讲解作弊的惩罚。
  穆子期静静听着,他们是平安县第二批参加中考的考生。今年是大夏政权存在第十九年,正式建国第七年,他们前一届的师兄们是从琼州、夷州等地方迁移过来的,人数不多,听说只有十几个人,正好凑成一个小班,去年中考是去明州府考的。现在那十几人,有去读高中的,有复读的,更多的是进入各个领域工作。
  没有长篇大论,把该说的事说完后,阀门被拉开,他们开始要进场了。
  进场之前,和以往的考试不同,这次是要搜身的。说是搜身,主要是查看衣服和身体上有没有字,几位身穿黑衣的人团团把考生围住,大略查看了衣着,另有一批人重点检查他们带进去的考篮。
  检查的速度极快,主要是大夏官府对于作弊的惩罚很是严厉,还会牵连到家人,加上是在老师们的眼皮底下作答,想作弊成功的话,真需要一定的运气。尽管如此,检查的人还是非常认真,在排队等候的人也很是紧张。
  穆子期注意到有几个考生神情有些慌张,他们走出队伍,快速地走到对面的公厕,等考生再回来时,这人已经换了一件新的衣衫。
  “咱们不搞这些,安安分分做人做事。”老叶氏也看到了,拉着穆子期的手轻轻摇了摇。
  穆子期点点头,其实他觉得很是奇怪,这样检查身体的方式都没有人提出异议,看来大家的接受能力非常强。当然,事后想想,和大金国那种要脱光衣服检查的方式比起来,他们这种已经很文明了。
  只能入乡随俗了。穆子期暗暗叹了口气。
  顺利地进入考场,穆子期朝老叶氏挥挥手。
  第一门考的是国文,他一路做得十分顺利,有关四书的内容大都是出自名篇,其中生僻的他都记得,就连最后面的策论题他的思路都很顺畅,长期的积累让他下笔如有神。
  把草稿上的策论题改了又改,斟酌着用词,见时间差不多了,穆子期这才把答案抄到答卷上。
  抄到半途没有墨了,他只能放下笔,把砚台拿过来,倒入清水,仔细磨墨。
  难怪考试时间要两个时辰!单是磨墨就要花费一些时间了,他看着手中的小号兼毫毛笔,有些嫌弃,郁闷,也不知道国家什么时候能生产钢笔或水笔,难道那三位大佬不觉得用毛笔写字太费时间了吗?
  至于圆珠笔,所需要的技术太高,现在很难实现。
  他转念一想,自己的国文成绩之所以那么好,大概和这一手看起来端正圆润的毛笔字脱不开关系,毕竟他本人从六岁就开始执笔描红,练字的时间比绝大多数的同窗都要长,按照字体的美观程度,足以排在全年级前列,也只有季无病能和他相比较了。
  监考的老师从他旁边走过去,轻轻的脚步声很快就让穆子期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继续写。
  写完之后再三检查,竟然发现有一处地方错了,穆子期暗暗一惊,再三思考之后,才重新拿起笔涂改。
  时间到了中午,钟声准时响起,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穆子期随着人流走出大门,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竟然发现穆子清和穆圆圆在门外等他!
  “你们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用来这里吗?”穆子期笑骂了一句,“这日头毒得很,小心中暑。你们真是的,那边有大树,偏要来这儿等。”
  “大哥,我们没事,身体好着呢,刚从树荫下走过来的。”穆子清嘿嘿一笑,打开手中的油纸伞,笑道,“反正在家也没事,我们就顺道来这里逛逛,三年后就轮到我了。”
  穆子期瞪了他一眼,见穆圆圆也打开另一把伞,这才问道:“奶奶呢?”有过早晨的经历,他生怕老叶氏亲自跑来接人,七月的温度那么高,万一晒坏了怎么办?
  “在家等你,大哥,考场里面是不是很热?我看你的衣衫都湿透了。”穆子清拿着折扇帮穆子期扇风,又从背包里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
  旁边的穆圆圆则掀开盖子,递过来一个圆胖的玻璃瓶,里面放的是绿豆水。
  在大夏,有作坊生产着各种各样的玻璃瓶,其中有瑕疵的玻璃会卖得比较便宜,平常的百姓家也能买得起。
  穆子期连忙问道:“你们喝过没?”
  穆圆圆抿嘴一笑,指着穆子清轻声说道:“我们早就在家喝过了,三哥来之前还喝了一大碗,肚子都鼓起来了,差点走不动路。”
  穆子清的脸皮厚得很,他爱吃甜食怎么了?这又不犯法,自己还小呢,像日初哥哥说的,他还是个小娃娃,不怕人嘲笑。
  “再怎么喜欢吃的东西都要注意节制,过食对身体不好。”穆子期拍拍他的脑袋说了一句,接过玻璃瓶喝了一口,嗯,是温的,他早有预料,肯定是老叶氏预计好的,不肯让他吃冷食。虽然他们店里有口水井,夏天在里面放西瓜或绿豆水,等拿出来就像冰过一样。
  他看着不远处那群把摊子摆在警戒线之外的小商贩,那里可是有不少冷饮啊,可惜他不敢吃。
  “子期,看到你了!”这时,穆子期听到了严日初那熟悉的嗓门。
  抬眼一看,果然是严日初,只见他和自己的境况差不多,身上薄薄的衣衫几乎湿透,手里正拿着一块大毛巾在擦汗呢。
  “我快不行了,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动一动就出汗,我们考场还晕了一个,被人抬下去,时间过半才走回来,我看他都快哭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做完题目?”严日初一走近就是一连串的话语脱口而出。
  穆子期看向严日初的身后,那里正有两位中年男人朝这边走来,手里同样拿着一堆东西,定睛一看,正是严日初的父亲和平时伺候的下人。
  “伯父。”穆子期快走几步迎上去,赶紧打招呼,三年下来,他见过对方数次,打过交道,相互之间并不陌生。
  “子期,我说阿初怎么跑那么快,原来是看到你了。”严村长爽朗一笑。
  “他眼尖。”穆子期笑了笑,把穆子清和穆圆圆招呼过来,大家相互见礼。
  “天气太热了,咱们边走边说。”尽管大家撑伞,严村长还是怕孩子们热坏了,赶紧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
  严日初非要和穆子期挤在一块,两人同撑一把伞,他抱怨道:“为何要把时间安排在这个时候考试?本来就够紧张了,天气再热,我差点写不出来,遇到难题会心情烦躁。”
  “只要沉心静气,正常发挥,依你的成绩总能考上的,不要担心。”穆子期安慰道,严日初在初三这一年非常努力,一直保持在全年级前十名,在第八到第十之间徘徊,成绩颇为稳定。而对于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的他而言,尽管大夏的中考阵势颇大,但想让他惊慌失措还是不够的。
  “其他的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英文,唉,这个真难,你和无病怎么就那么厉害呢?无病还会说日语。”一说起英语,严日初就有些担心了。事实上,他的英语成绩不错,处于中上游,只是不大稳定。
  初二那年学堂开设外语课时,本来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一清点,发现没有那么多老师。无奈之下,教育部就规定每所学堂只能学一门外语,少数服从多数,看人数多的学生选择哪门外语,上面就下派哪一门的老师。
  至于结果嘛,在穆子期坚定选择英语后,其他同学跟风,大多数都是选这门,于是他们就学英语了。听说隔壁县的中学是学习西班牙语。
  重新再学习一次,穆子期发现只要认真钻研,真付出足够的努力,他学得并不差。
  “兴许这次的题目,出的是你拿手的,先不要自己吓自己。”穆子期擦擦汗,这才几步路的功夫,身上又冒出一层汗,于是忙说道,“不和你多聊了,我们赶紧回家去,日头晒得很。”
  “好吧,那再见,祝你考试成功!”严日初握握拳,朝穆子期展颜一笑。
  穆子期重重点头:“也祝你考试成功。”后面的考试还不知道能不能遇到,毕竟人太多了,又不能乱走。
  国文、算学、农学、历史、地理、思想理论、格物、英语……八门科目考下来,在这湿热的天气中,穆子期觉得自己就像地上的小草那般,快被太阳给烤焦了。
  好在难熬的时间总会过去,这天下午,当夕阳西坠时,他们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
  穆子期望着依然刺目的太阳,心中一叹:他的初中生涯结束了,不知为何,重新涌上来的却不是放松,而且又酸又喜,滋味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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