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见她一双灵动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 听她软软的那句“我就是在你面前才这样”, 陆晋心中怜爱之意大盛, 薄唇牵出一丝笑意。他轻唤她的名字, 声音极低:“嘉宜……”
  “啊?”与韩嘉宜的回答同时响起的是从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噜”声。
  韩嘉宜立时后退了一步, 羞不能抑, 从未在人前出过这种窘状的她, 慌乱之下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掩耳朵还是该捂腹部。
  陆晋愣了愣,有些想笑,更多的是心疼:“你饿了?今天没有用饭么?”他环顾四周, 打量着空荡荡的牢房,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这边没有吃的。”
  “没有,其实也不是特别饿……”韩嘉宜摇了摇头, 有点委屈, “我们本来说好晌午回家的,还说要喝雄黄酒。结果出了这么多事, 哪还有心思吃饭?家里也……”
  “对了, 家里怎么样?”陆晋双目微敛。
  韩嘉宜定了定神, 从头到尾, 将今日所知之事, 尽数告诉了大哥。
  待听到季安带人来抄家,陆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又很快松开。听她说到她自墙顶跃下,他皱了皱眉, 没有说话……
  韩嘉宜继而讲起自己驾车进宫、途中遇上高明, 向太后求助,以及太后与皇帝的对话……直到自己奉太后之命前来探视大哥。
  中间没有一丁点遗漏。
  陆晋微微眯起了眼睛,竟然是这样么?
  见他神色凝重,韩嘉宜连忙问道:“大哥,怎么了?可是有不妥?”
  “嗯?”陆晋长眉一挑,“没什么,嘉宜,以后行事不要太冲动了。像今天这种从墙上跳下去,自己驾车,今后万万不能再做……”
  韩嘉宜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心里充满了委屈。她还不是看当时情况紧急,担心他,担心家人吗?
  然而紧接着,她听大哥缓缓续道:“这样我会担心。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因他这简单的一句话,她方才的委屈瞬间被一种酸酸暖暖的感觉所取代:“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的。”她抬眸望着他,眼中满是期待:“大哥,皇上说了会彻查,你是不是就会没事?”
  她很希望他能点头,干脆果断地告诉她:“是的。”
  尽管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陆晋定了定神,今日皇帝口口声声说他是厉王之子,且有谋逆之心,不容他辩驳,就让人将他关进了宫中暗室,作势要杀他。他猝不及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转到诏狱,他静下心思索一会儿,又听了嘉宜转述的话,他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像先时那般惶急不解了。
  略一沉吟,陆晋轻声道:“嘉宜,你不用太担心。是不是厉王之子,我不确定,不过毫无疑问,勾结瑞王,试图谋反,这肯定是有人存心陷害。皇上说他手里有证据,我既没做过,那证据自然是假的。既是假的,就免不了有纰漏。皇上要彻查,对我而言是好事……”
  只是,他很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对方既然要害他,做了假证据,又怎会轻易给人看出破绽?如果他人在外面,动用手下锦衣卫去查的话,肯定能查出来。可他如今人在诏狱,皇帝又先入为主。他想证明清白,得费一番功夫了。
  韩嘉宜连连点头:“嗯嗯。”她轻声问道:“大哥知不知道是谁陷害的?”
  “我得罪的人不少,若说陷害,谁都有可能。”陆晋停顿了一下,“但是能让皇上毫无保留地相信,甚至连辩白机会都不给我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韩嘉宜心念微动,脱口而出:“季安?!”
  陆晋黑眸沉了沉,缓缓点头:“不错,我与他也确实素有嫌隙。”
  “皇上真是老糊涂了,竟然信一个狗太监也不信你。”韩嘉宜咬牙,恨恨地道。
  “嘉宜!”陆晋伸手,动作极快,掩了她的唇,悄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他赞同她的话,但是很显然这话不宜给人听到。
  后知后觉的,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手掌贴着她的唇,酥酥的、痒痒的,痒麻之意沿着手掌瞬间流窜至全身。
  她双眼圆睁,眸中似是充盈着雾气,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陆晋只觉得心似乎被什么给狠狠撞击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他在刹那间清醒过来。他松开手掌,双手负后,轻咳了一声:“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哦。”韩嘉宜也从恍惚中回过神,尽量自然问道,“也不知道皇上会让谁去查这件事。”
  “若论查案,搜罗证据,锦衣卫是个中好手。他们出马,没有查不到的事情。就是不知道,皇上是否还信得过锦衣卫。”陆晋眸色微冷,慢悠悠道,“不过,不管他信不信,咱们总归要查的。锦衣卫的方同知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是自己人,也有才干。我刚进诏狱,就已经让人去请方同知了。你放心,我虽然人暂时出不去,但也不是束手无策。”
  见他不慌不忙,似是成竹在胸,韩嘉宜稍微放心:“那就好,那就好。”
  陆晋垂眸,心想,只要能给足够的时间和自证清白的机会,那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怕只怕皇帝起疑之后,真的动了杀心,明知他无反意,也要杀他。
  ——如果在今天之前,陆晋大概不会有这种想法。但今日之事,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与皇帝之间的亲情其实极为单薄,不堪一击。
  他皱了皱眉,难道他真是厉王之子么?
  韩嘉宜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很久。
  两人才说一会儿话,带她前来的宫中内监就进来催促了:“姑娘,人你也见了,咱们该回去复命了吧?”
  韩嘉宜陡然心慌起来,下意识去看陆晋,眸中隐含不舍:“大哥!”
  “别怕。”陆晋在她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回去吧,跟太后说一声,别让她老人家担心。”
  韩嘉宜点头应下,一转身,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大哥时,他曾吓唬她说,把她送到诏狱去。她今天倒是在诏狱了,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她随着狱卒和宫中内监往外走,离开诏狱时,正好看到一脸络腮胡子的方同知正匆忙走来。她心下稍安,暗暗祈祷,希望大哥可以度过这个难关,希望陆家上下都能平安健康,希望太监季安恶有恶报,早些倒霉。
  而被她暗暗诅咒的季安,此刻心情也差到了极点。他将陆晋是厉王之子的证据以及其勾结瑞王的“罪证”呈到皇帝面前,实指望一举扳倒陆晋,却不想皇帝又中途改了主意,决定彻查。
  这样一来,难保不会再生出幺蛾子。
  陆晋与他原本就有嫌隙,如果不借着这个机会,他以后再想出手,可就难了许多。
  偏生皇帝面无表情:“谋逆是重罪,且牵扯之人甚多,不可草率。至于瑞王那里,也要彻查。季安,这些事,你不要插手。”
  季安心中一凛:“是。”
  皇帝挥了挥手,令他退下。
  许久之后,季安才沉沉吁了一口气,去了宫外的府邸。
  五月初五端午节,天气渐热。陈静云吃了午饭后,躺在床上小憩。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
  陈静云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目光从似乎坏掉的门栓掠过,落在季安身上。她很快收敛眼中的慌乱,颤声道:“你,你回来了?”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还好,因为只是小憩,衣衫倒还妥帖。
  季安胸中怒气极重,他勾了勾唇,神情阴郁,半晌吐出一句:“我饿了。”
  “饿了?”陈静云眨了眨眼,“厨,厨房应该有吃的。你让人给你……”话到嘴边,她猛然意识到不对,临时改口:“我让人给你送来。”
  “剩菜剩饭,有什么好吃的?”季安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道,“我想让你做给我吃。”
  他这会儿能做的,也只是折腾折腾陆晋的这个表妹了。
  “我做给你吃?”陈静云疑心自己听错了,“我吗?”
  “是啊。”季安声音沉沉,“婉儿。”
  “那你等一会儿。”陈静云当然不会拒绝,她如今无依无靠,全靠他的收留。再者,他是她未婚夫,她为他下厨做饭,再正常不过了。她迅速下床,穿上鞋子,又冲他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你稍微等一会儿。我想,我应该会做饭,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合你的口味。”
  季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领着她去了厨房。
  厨房一应俱全。
  陈静云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她寻思着夏日炎热,该做些清淡的。
  季安也不让旁人帮她,双手抱臂站在厨房外的通风口处,看她一个人在闷热的厨房里忙忙碌碌。
  终于做好了几样小菜,陈静云大着胆子:“三郎,你要不要尝一尝?”
  季安拿起筷子,本要尝一尝,忽的想起她是陆晋的表妹,“啪”的丢掉筷子:“不了,不好看,也不好吃。”
  “不好看吗?”陈静云有点慌了,“那我再做几样,你有特别喜欢的吗?”
  “什么都行。”季安懒懒地道。
  这个“什么都行”让陈静云感到为难。她思忖了一会儿,重新走进了厨房。
  她不吵不闹,重新做起,让季安微觉意外。见她站在闷热的厨房中,脸颊红彤彤的,还以袖拭汗,他忽然觉得没趣起来,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小光迎上来:“主子?”
  “我回宫了,她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出去忙了。”季安说道。
  “主子是说叶姑娘?”小光挠了挠头,“其实这几天叶姑娘也不怎么问起你……”
  季安神色微沉,没有说话。
  “啊,当然,这是因为她问不出什么来。”小光连忙说道,“主子,我瞧着她也不像……”
  季安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不像什么?不像奸细?陆晋的表妹莫名其妙躺在他马车前,还谎称失忆,不是陆晋的安排,又是什么?
  他双目微阖,心说他到底还是棋差一招,没能让皇帝直接秘密处决了陆晋。
  希望这一次,一切都能顺利吧。
  韩嘉宜离开诏狱后,直接随太监回宫,去见太后。迎着太后关切焦急的目光,她简单说了大哥的状况:“还好,没受伤,应该也没用过刑。不过,大哥在诏狱,行动不便,是不是只能任人污蔑,而无法自证清白?”
  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韩嘉宜自悔失言,太后已经帮了他们很多。她这样倒像是对太后发牢骚,向太后施压一般。她连忙接道:“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皇上让人彻查,肯定能还大哥清白。”她定了定神,面带求恳之色:“太后,我想回家看看。”
  初时季安带着人去长宁侯府抄家抓人,后来因为太后的话,皇上勉强收回成命,只让人将陆家上下软禁在府内。
  他们现在怎样,她还不知道呢。
  太后也理解她的心情,点一点头:“哀家让人送你回去。你要注意安全,不行就还来哀家这里。哀家总能护着你。”
  “嗯,多谢太后。”韩嘉宜甚是感动。她心知此番要多谢太后。
  在长宁侯府外,韩嘉宜被拦了下来。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守在门口的禁军神色冰冷。
  “那,侯府的人怎么样了?”韩嘉宜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试着往禁军手里塞。
  然而对方并不理会。
  韩嘉宜心中懊恼,却并无其他办法,只能祈祷府里一切安好。
  此时长宁侯府诸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陆显看到从祖母处走出来的父亲,匆忙迎上去,问道:“爹,怎么办?”
  门口守卫森严,他试过了,根本没法出去。
  长宁侯温声道:“显儿,你跟爹过来。”
  陆显听话地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方才禁军在书房搜寻过,还未再收拾,这里乱糟糟的。
  陆显不自觉皱起了眉。
  长宁侯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掸掉书上的灰尘,慢慢放回书架:“显儿,如果这一劫度不过去,你就……”
  “爹,为什么度不过去?”陆显不解,“咱们家是被冤枉的啊。皇上查明真相,咱们就没事了。”
  长宁侯勉强一笑,静静地望着儿子。
  “大哥不是反王之后,他是你的儿子,是陆家人,对吧?”陆晋问道。
  父亲的沉默让他的一颗心提得越来越高,信心也一点点退去:“爹?”
  长宁侯轻叹一声,有些艰难地开口:“你大哥,确实不是我的儿子。”
  “爹!”陆显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长宁侯双目微阖,轻声重复了一遍:“你大哥,确实不是陆家血脉。”
  “怎么会?”
  “我大概是克妻。”长宁侯苦笑,“你母亲生你时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你。成安公主生产时,也是难产。比你母亲更不幸的是,她生下的孩子在娘胎里就死了……”
  陆显瞳孔微缩:“爹……”
  摆了摆手,长宁侯续道:“我一直记得那一夜,我的第一个孩子,身上青青紫紫,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我不敢告诉公主,我抱着那个孩子,不知道要不要埋掉时,有人给我送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那婴儿装在食盒里,被人秘密送来。他知道那是谁的孩子。其实,当年他确实犹豫过的,他不敢留下那个孩子。
  “公主生了孩子以后大出血,她拼着一口气,想见见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不能把我们浑身冰冷的孩子给她看。”长宁侯摇了摇头,“我不能。她那么期待那个孩子。她用命换来的孩子,不能是一具尸体。所以,我就把原本在食盒里的婴儿抱给她看。我跟她说,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很健康的孩子,刚出生时不会哭,现在已经会了……”
  公主当时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她努力稳稳地抱着孩子,感叹:“我觉得,他长得像我多一些……”
  这句话,让长宁侯瞬间泪目。还好,她并没有起疑。
  “你好好待他,别让他受了委屈。我是不能看他长大了……”
  公主生产,旁边不少太医候着,但他们并没有留住公主的性命。
  成安公主走的很安详。当时她才二十岁。
  那个放在食盒里被带来的孩子以公主之子的身份活了下来。稍长一些,就被接进宫中,由当时新立的皇后即成安公主的生母抚养。
  这个秘密,被长宁侯一直牢牢放在心底。他以为,这会永远是个秘密,却没想到有一天它会被捅出来。
  陆显沉默了很久,方涩然道:“爹,你,你说的是真的?”
  所以说,大哥不是他的亲兄长,而真的是厉王之子。
  长宁侯缓缓点了点头。
  “大,大哥知道吗?”陆显颤声问道,“他知道他不是爹的儿子吗?”
  “他不知道。”长宁侯沉声道,“这件事,怎么可能让他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续道:“所以,他也不可能因为是谁的儿子,就有谋逆的心思。他一直以为皇上是他亲娘舅。”
  “爹……”陆显心里很乱,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收容反贼之后的人是我,欺君罔上的也是我。”长宁侯望着儿子,神情歉然,“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陆家……”
  “爹,你别这样说,我们会没事的,会没事的。”陆显胡乱安慰着父亲,“大哥是陆家人,他就是你的孩子,不是什么外人……”
  他这么说着,可心里到底是充满了茫然。
  天渐渐黑了,韩嘉宜也进不去长宁侯府,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打算去找太后,却忽听一阵马车声由远及近。
  “嘉宜妹妹。”
  是平安郡王!
  韩嘉宜匆忙回头:“王爷。”
  郭越从马车上下来,皱眉问道:“不能进去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韩嘉宜勉强扯了扯嘴角,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略一沉吟,郭越轻声道:“要不,你先去我府上暂住几日?”不等韩嘉宜回答,他便连忙道:“你,你别害怕,我不是要乘人之危。我是怕你……”
  他不清楚表哥究竟犯了什么事,不过大致知道陆家现在的状况。嘉宜妹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陆家人,可能没受牵连。但是即便没受牵连,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也需要帮助。
  韩嘉宜笑笑:“谢王爷好意,没事的。我娘让我投奔舅舅,太后也愿意收留我。”
  “啊,这样。”郭越随口应了一声,看向长宁侯府的方向,皱眉道,“也不知陆二他们怎么样了。表哥也还好吧?”
  韩嘉宜正欲回答,目光却被不远处一道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韩嘉宜不久前才在马场见过:还俗了的尼姑——金姑娘。
  那个金姑娘背着一个包袱,在长宁侯府外徘徊。
  “怎么了?”郭越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嘉宜妹妹?”
  韩嘉宜心念微动,伸手指向金姑娘:“我觉得那个人可能有古怪。”
  前几日还在马场,被要求默写佛经,这才几日,怎么就又出现在长宁侯府外?还鬼鬼祟祟?
  郭越应声道:“好,我让人去看看。”
  不多时,金姑娘被人带到他们跟前。
  看见韩嘉宜,金姑娘愣了愣:“是你?”
  韩嘉宜点头:“是我。”
  金姑娘打量了一下郭越,见不是上次所见之人,疑惑地问:“世子呢?就是陆大人,他人呢?”
  “什么?”韩嘉宜微觉讶然,“你问他做什么?”
  金姑娘一脸认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他应该会很感兴趣。”
  “佛经吗?”韩嘉宜问。
  金姑娘摇头:“不是佛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他比较好。”
  韩嘉宜与郭越对视了一眼,她心中疑惑更重:“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能说。”金姑娘小声道,“这个东西很贵重,我要用它来换一个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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