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
韩嘉宜懵懵的, 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 胡乱点了点头, 手却不自觉抓了一下他的衣袖, 仰脸问他:“说什么呀?”
她清丽的脸庞此刻红艳如牡丹, 翦水秋瞳似两潭春水, 盛满了娇羞以及若有若无的喜意。
陆晋心情激荡, 不知自己是否窥得了她几分心思。但很显然,对于他的话,她欢喜多过反感。他只觉得身心舒泰, 恨不得立时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给她听,但终究还是记得皇帝的命令。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眸中漾起笑意:“说成亲的事啊, 好嘉宜, 等我回来。”
他掀开车帘,动作利落, 跳下马车。怕迟一刻, 就舍不得离开她。
马车外是宫中禁军, 对方早备好了马, 神情严肃, 冲陆晋抱拳:“陆大人,请。”
陆晋还礼, 翻身上马,他收敛了笑意, 随口问道:“不知皇上召见有何要事。”
“大人到了就知道了。”
陆晋遂不再多问, 随其进宫。
同往常一样,皇帝在承光殿召见他。然而,刚一走进承光殿,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殿中有埋伏,且人数不少。
果不其然,身后的门在一瞬间被掩上,光线立刻黯淡下来。
铠甲分明的禁军们持兵刃涌出,手中弓箭齐齐对准了他。
陆晋全身肌肉紧绷,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身体自动进入了防御状态。他双目微敛,看向自禁军中走出的熟悉身影。
他的皇帝舅舅面容隐藏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声音冷冷的,犹似寒冰:“拿下。”
听到皇帝舅舅的声音,陆晋怔住了:“皇上?”
“如有反抗,就地格杀。”皇帝冷声补充了一句。
陆晋心中一震,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心想,此中多半有误会。他并没有反抗,只是沉声问道:“皇上,不知臣犯下何罪?”
皇帝冷笑了一声,双目微敛:“逆贼之后,且有不臣之心,按律当诛。”
“皇上,陆家世代忠良,臣怎会是逆贼之后?”陆晋分辩,“而且,臣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皇帝喉中溢出一声轻呵,他将一封密函掷到了陆晋跟前:“自己看吧。”
缓缓捡起密函,陆晋匆匆浏览,愈看愈惊,他心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太荒谬了,这绝对不可能!”
说他不是长宁侯的儿子,而是厉王之后?这怎么可能?
厉王是先帝次子,是他生母成安公主的异母兄长,二十年前,涉及谋逆,先帝亲自下旨赐死。
这些是陆晋从小就知道的,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和厉王会被人扯上舅甥以外的关系。
皇帝闭上眼睛:“朕本来也以为不可能,不愿意相信会有人这么大胆。可是,即将临盆的厉王妃为何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如何解释你相貌酷似厉王?这些年来,朕一直想着外甥像舅,你相貌随了厉王也不稀奇。可论理说,朕才是你的亲娘舅,不是吗?”
陆晋扯了扯嘴角,心中满是荒谬感。仅凭这个,就怀疑他是厉王之后?
“当然,仅凭这一点无法断定你是厉王之子。”皇帝声音沉沉,“还有当年稳婆的证词。朕的皇姐成安公主,生下了个死胎,可才过了一日,就说被人救活了。还能丝毫不受影响,好端端养大成人。那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医术还真是高明……”
陆晋心头忽的浮上一丝慌乱,他自小就知道,他母亲成安公主生他时难产。他刚生下来没有呼吸,还是一位高人诊治后,他才能哭出声……
皇帝续道:“据更夫所说,二十年前的十月初四晚上,他亲眼看到有人抱着食盒进了长宁侯府,那食盒里还有小儿的啼哭声。”他冷笑了一声,续道:“陆家换了不少下人,可当初的下人并没有死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晋儿你的身世,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吗?若非如此,你又何至于年年除夕去崇光寺祭拜厉王?!”
陆晋心中一震,祭拜厉王?他下意识道:“臣去祭拜的,是有救命之恩的神医……”
“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来哄骗朕?你给瑞王的书信可不是这么说的!论辈分,你是朕的侄儿,并不比外甥疏远。可陆家欺君罔上,收容逆臣之后,还哄骗太后亲自抚养。如此藐视天威,朕岂能不管?更遑论,你存了谋逆之心……”皇帝眼神晦暗莫名,“朕自问待你不薄,而你却勾结藩王,试图颠覆皇位,重走你父亲的老路……”
他初时也不愿意相信,但是看到季安交给他的证据,他不由得不信。他看着长大的外甥,竟勾结了外人,要反了他,杀了他!
“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陆晋忍不住辩驳,“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至于重走父亲老路?家父是长宁侯陆清,忠君爱国,人人皆知。皇上又对臣委以重任……”
说他是厉王之子,已然让他觉得荒谬,指责他勾结藩王,有心谋逆,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他的反驳,皇帝并未听进去:“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晋儿,你太让朕失望了。”他挥了挥手:“带下去吧。”
等陆晋被带下去后,皇帝轻叹一声,对身后的季安道:“季安,朕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一些?”
季安心中一凛,他犹豫了一瞬,方道:“狠在哪里?莫说他是乱臣贼子之后,本就该死。单说,您对陆大人信任有加,而他却因为厉王之死,对皇上产生敌意,还勾结瑞王,试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也该除掉他,不能一味纵容,酿成大祸。”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二皇兄犯事时,朕不过才十岁。难道是朕让他谋反的吗?这些年朕对晋儿怎样,他心里没数吗?他竟然还记恨于朕?!”
季安没有回答。
“去,陆家那里,你亲自带人过去,做的干净一些,莫惊动了太后。”皇帝猛然睁开眼睛,眸中冷芒闪过,再无一丝犹豫,“至于瑞王那里,还要从长计议。”
诚然他重视、信赖陆晋,然而一旦得知其对皇位虎视眈眈,且有心杀掉自己,那信赖也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震怒与杀心。
季安领命而去。
韩嘉宜还不知道皇宫里发生的事情。她坐在马车中,双手捧着发烫的脸颊,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方才的场景。
大哥拉着她的手,笑得温柔:“不是兄妹,就可以成亲啊……”
那一瞬间,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虽然被打断,可他临走前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等他回来,说成亲,他用那种温柔的声音叫她“好嘉宜”……
女性的直接告诉她,她不是自作多情……
这结论让她紧张而又欢喜。她对自己说,冷静冷静,等大哥回来,看看大哥究竟怎么说。
大哥说有些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
韩嘉宜的脸颊越发烫了,她大力摇着折扇,仿佛这样能让脸颊的热度快些降下来一样。
嗯,她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回答他。
韩嘉宜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镯子,忽然低低的“呀”了一声。她现下两颊鲜红,给家人看见不免会多想。反正时候还早,不如去外面买些东西再回府,也好平复心情。
于是,她干脆吩咐车夫,先到附近的书坊转转。看了会儿书,脸颊不再那么烫了,她才又乘车回府。
然而,她刚看见母亲,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听到一声高喝:“长宁侯陆清,窝藏反贼余孽,勾结乱党……”
刚听到这一句,她耳畔就“嗡”的一声,他们说什么,她竟听不清了,只隐约听到后面:“全部缉拿归案,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冷着脸,见人便抓,一时间长宁侯府哭声、叫骂声、乱糟糟的。
清早挂上的菖蒲、艾草此刻被扔在了地上,给不知是谁踩了好几脚。
长宁侯听到动静,匆忙走出时,已看到一片狼藉。
韩嘉宜定了定神,高声道:“你们抓人,可有抓捕文书?如果没有文书,那与私闯民宅何异?”
本朝律令,官府捉人,必须有文书,否则可告他们私闯民宅。这一点,韩嘉宜记得很清楚。
沈氏愣了愣,轻斥一声:“嘉宜!”
季安自禁军中走出,扬了扬手里的圣旨,对长宁侯道:“侯爷看一看吧,这可都是皇上的命令。陆侯爷有胆子窝藏反贼之后,就没胆子承认吗?”
“什么反贼余孽?”长宁侯接过圣旨,匆匆浏览一遍,初时神色如常,看到后面,直接变了脸色。
陆显今日自庄子回来,本要向兄长求助,可惜大哥不在。他想此事耽搁不得,便去书房找父亲商量。谁知才说了几句,便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以及啼哭声。他与父亲出得书房,看见来捉人的禁军,不觉愣住。
此刻他忍不住道:“你说我们家窝藏反贼余孽,证据呢?反贼在哪里?”
季安笑笑:“证据?证据自然就是你们窝藏的反贼之后陆晋了。”
“大哥?”韩嘉宜与陆显齐齐一怔,“不可能,大哥不是反贼!”
“是与不是,皇上自有定论,您说呢?陆侯爷?”季安哈哈一笑,招手命禁军上前,“皇上有旨,长宁侯陆清窝藏反贼之后,欺君罔上,速速缉拿归案,其家属知情不报,是为包庇。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禁军大步上前,当即便有人去捉韩嘉宜的胳膊。
沈氏厉声道:“她是睢阳韩家女,并非陆家女眷,捉她做什么?难道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客人都要受连坐吗?”
陆显还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本着能摘出一个是一个的原则,立时接道:“她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户籍上,根本就没有她的名字。”
韩嘉宜眼中含泪:“娘!”
沈氏则在女儿手心掐了一把,写下一个“舅”字。
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娘……”
到了这个时候,娘想的是先把她摘出去。
季安哂笑,他伸手翻了翻陆家名册,沉吟道:“确实没这个人,既然户籍不在陆家,那就算了。咱们也不能枉抓了无关之人。先放了她。”
反正一个小女子,也无甚要紧。他这次的目的是彻底扳倒陆晋,其他的,并不重要。
季安命人先控制住陆家诸人,包括年迈的老夫人。他又教人细细寻找所谓的陆晋参与谋逆的证据。
——不管怎么样,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韩嘉宜的胳膊被松开,她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知道她与其哭闹着与娘共进退,倒不如想法子离开,找人求助。
她被推搡着和丫鬟仆人们待在一起,窝在墙角处。
禁军们说是抓人找证据,但隐隐有抄家之势。精致的花瓶、名贵的瓷器,毫不顾忌。往日祥和的长宁侯府此时一片混乱。
“季公公,这籍册上还有两人,不知所踪。”
“嗯?”季安接过来一瞧,见指的是那个表姑娘及其母亲,他轻哼一声:“这种外四路的亲戚,也值得在意?不必理会,找证据要紧。”
乘禁军们不备,韩嘉宜终于寻了个机会,在下人的帮助下,越墙而出。
长宁侯府的院墙年前被加高过,她从墙上跃下,险些扭到脚。不过,她已经无法顾忌许多。
大哥根本不可能是反贼余孽,这中间肯定有阴谋。她相信他。可是皇帝已经下了旨啊,陆家上下都因为“窝藏反贼余孽”而被抓,那大哥呢?大哥怎么样了?
韩嘉宜回想起他们从宫中出来,途中大哥被皇帝叫回去,说有要事商议,那所谓的要事,是不是就是对付大哥?
她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大哥现在究竟是生是死。
长宁侯府因为白天时常有主子出门,门口总停有马车。但此时车夫已经不见,韩嘉宜也不多想,干脆自己上前,充当车夫,勉强驾车前行。
娘让她去向舅舅求助,可她很清楚,这件事舅舅未必能帮多大的忙。皇上这旨意太突然了,她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大哥不是反贼余孽。成安公主与陆侯爷的儿子,怎会是反贼余孽呢?还是说这中间另有蹊跷?
韩嘉宜能想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就是太后。太后对大哥的疼爱,她看在眼里。今日他们一起进宫看太后时,太后还异常慈爱,全然不像出事的样子。
对啊,大哥还跟她说,让她等他回来呢。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忽然发难。
韩嘉宜之前勉强能骑马,从未驾过车,让一辆马车行的歪歪扭扭,横冲直撞。她心知不妥,这样极有可能会撞伤人,但偏生她又没法让马车立刻停下来。
她正勒紧缰绳,试图制住飞奔的马车时,忽然有一道身影掠过,刀柄压在马背上,口中连喝几声,迫使马停了下来。
“是马惊了吗?”那人回头笑问。
韩嘉宜看见他,眼眶微热:“高亮!不是马惊了,是我不大会驾车。”
对方嘴角微微一抽:“我是高明。”他站在马车边,皱眉问:“姑娘这是去哪里?怎么没有车夫?”
韩嘉宜乍逢熟人,心下稍安:“高大哥,我有急事要进宫一趟,找不到合适的马夫。”
“那我来吧。”高明笑笑,“我大概还算是个好把式。”
韩嘉宜闻言更加欢喜:“那就多谢高大哥了。”
高明直接跃上马车:“姑娘里面坐吧。”他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
马车向前驶去,又快又稳。
韩嘉宜双手合十,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都没事,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她摸了摸怀中的玉牌。那是她第一次进宫时,太后亲自交给她的,让她以后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她心中惴惴不安,只盼马车行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终于到了目的地,韩嘉宜匆忙与高明道谢,又与宫门口守卫交涉,表示要进宫。
守卫并未收到任何指令,看见玉牌,也不阻拦,顺利放行。
韩嘉宜这一路行的很顺,半点没耽搁,就到了太后的福寿宫。
已是晌午。
因为端午节,皇帝特意到太后的福寿宫中,同太后共进午餐。皇帝并未提起关于陆晋的任何事,他亲自给母后布菜,又说一些俏皮话,逗母亲开心。
太后心情大好,胃口也比平时好些。
被抢去布菜活计的大宫女看到韩嘉宜,微微一愣,她知道这是太后近来十分看重之人,所以明知太后用餐,不宜打扰,还是进内室提了一句:“太后,韩姑娘在外面求见。”
太后尚未开口,皇帝已然皱眉道:“韩姑娘,哪个韩姑娘?”
“就是晋儿的那个妹妹啊。”太后笑了,甚是慈爱,她放下筷子,“哀家正打算今天晚宴时跟你提的,正好你现在过来了。哀家想收她做孙女,就记在你皇兄名下,和郭锦一起,你觉得怎样?”
皇帝眸光轻闪,含糊道:“此事从长计议。”
陆家都要没了,还收陆清的继女做孙女?不怕养虎为患?
太后皱眉:“什么从长计议,哀家很喜欢那个姑娘,你也见过的。”她转向宫人:“快,请她进来,大热天的。她去而复返,肯定有要紧的事情。”
皇帝神色转冷:“母后先用膳,此事不急。”
“从长计议?不急?”太后有些恼怒的模样,“反正哀家的事情都不急。哀家身边本来有晋儿和宝儿,晋儿稍微大一些,你就让他出宫回府。宝儿你也给赶到宫外去。如今又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贴心懂事的小姑娘……”
“郡主不是儿子赶出去的。”皇帝忍不住道,“她是身体原因,需要到宫外静养。”
他又何尝愿意她出宫去?
而那大宫女早就将在外面等候的韩嘉宜请了进来。
韩嘉宜一见太后,便跪了下去:“请太后救我大哥。”
见她神色狼狈,太后先是一愣,待听得她这句话,更是大惊:“你说什么?什么救你大哥?晋儿怎么了?”
韩嘉宜眼角的余光看向旁边的皇帝,也不敢说皇帝怎样,她定了定神:“太后,季公公假传圣旨,说大哥是反贼之后,还要抓了陆家老小……”
“竟有此事?”太后面色倏地一沉,望向皇帝,“这个季安真是越来越胆大了。晋儿是哀家的外孙,说他是反贼之后?那谁是反贼?是说成安?还是说哀家?”